离开锈蚀峡谷的路，比进来时更加难行。
虫潮像一把巨大的、粗糙的锉刀，将原本就崎岖的地形又狠狠地打磨了一遍。深一脚浅一脚，踩下去的不再是相对稳定的金属碎块，而是蓬松的、不知混合了多少种残骸的灰烬和细碎颗粒，不时还会陷入被掏空的地下坑道边缘，惊出一身冷汗。
空气中那股特有的腐败和金属锈蚀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混合了虫群特有的生物酶液的腥臭，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几乎凝成实质，粘在皮肤和呼吸道里，让人极不舒服。
萧辰用一块破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小心地规避着地面上仍在闪烁能量火花的断裂线缆和明显带有腐蚀性粘液的区域。坤坤则蹲在他肩上，两只爪子紧紧抓着他肩部的衣料，小脑袋不安地转动着，黑豆眼不断扫视着周围死寂的环境，喉咙里偶尔发出极低的、预警性的咕噜声。它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在这里成了最好的预警雷达。
背包外侧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电池单元，依旧散发着微弱而不稳定的热量，像一颗跳动缓慢的心脏，提醒着萧辰能源的宝贵与危险。每一次它异常地闪烁或发热，都让萧辰的心跳漏掉一拍。
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虫潮肆虐的证据：被彻底融化成扭曲雕塑的金属巨构；只剩下空壳、内部所有线路和零件都被吞噬一空的巨大载具残骸；甚至还有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形态各异的星兽骨骼，血肉早已消失，连骨头都被啃噬得坑坑洼洼，闪烁着惨白的光。
这是一幅彻头彻尾的末日图景。
足足跋涉了大半天，当天色（那永恒昏沉的光线）开始变得更加暗淡，预示着这个世界的“夜晚”即将来临时，前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轮廓。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山峦，也不是无序堆积的垃圾山，而是相对低矮、杂乱但密集的人造建筑群。大多数是由废弃的舰船板材、集装箱、甚至大型机械的外壳拼凑而成，歪歪扭扭地搭建在一起，外面覆盖着厚厚的防辐射尘涂层，但大多已经斑驳脱落，显得更加破败。一些高耸的、锈迹斑斑的瞭望塔和能量栅栏零星分布，上面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零星的光芒从那些建筑的缝隙中透出，不是自然光，而是各种颜色的、亮度不一的灯光，大多是廉价的霓虹或者粗犷的探照灯。空气中开始混杂进一些新的味道：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食物烹饪（如果那能算食物的话）的古怪油脂味、以及……人烟聚集所特有的那种复杂体味和生活气息。
那里就是“磐石”镇。殖民地对这片无尽废墟边缘地带最后一点微弱的秩序宣称。
越是靠近，人工的痕迹就越是明显。脚下出现了被简单清理过的道路，虽然依旧坑洼不平，但至少没有了巨大的障碍。路边开始出现各种废弃物的分类堆积点，甚至还有一些简易的指示牌，上面用粗糙的油漆喷涂着方向箭头和警告语——“禁止随意倾倒高辐射垃圾”、“武器请收好，冲突找治安官（可能不在）”、“交易区往前500米”。
一些身影也开始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大多穿着和萧辰一样破烂或油腻的衣物，脸上带着长期缺乏营养和饱经风霜的麻木与警惕。有人驾驶着噪音巨大的、焊接着各种附加装置的破旧机车呼啸而过；有人拖着沉重的包裹或猎物尸体艰难前行；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路边，用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生面孔，眼神里混合着评估、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萧辰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探针一样在自己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肩上的坤坤以及背包外侧那个显眼的、包裹严实的柱状物上停留得格外久。
他不动声色地将坤坤从肩上抱下来，搂在怀里，用手臂稍微遮挡了一下。另一只手则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离腰间的多功能探针很近。
镇子的入口没有任何像样的大门，只是两排歪斜的、连接着铁丝网的金属路障，中间留出一个可供车辆通行的缺口。几个穿着统一制式但明显陈旧、甚至带有补丁的武装人员斜靠在一旁，怀里抱着老旧的脉冲步枪，眼神懒散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手臂上有一个模糊的、像是拳头砸在岩石上的徽章——大概是“磐石”镇治安队的标志。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人，嘴里叼着一根自制卷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萧辰一番，尤其在他那身比镇民更显“干净”却破旧的衣物和脸上停留了片刻。
“新来的？”他吐出一口劣质的烟圈，声音沙哑，“哪混下来的？‘铁砧’那边逃过来的？还是‘废料场’那边散伙了？”
萧辰保持沉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些地名，言多必失。
那小头目嗤笑一声，似乎也懒得深究：“规矩懂吧？进镇费，50信用点。或者等值的能量块、干净水、弹药也行。没有？那就哪儿来回哪儿去，或者去外面的‘自由区’等着喂虫子。”
50信用点！萧辰心里一沉。这几乎是原主记忆里大半个月的底层生活费。这进镇费简直是明抢。
他看了一眼那几个治安队员不善的眼神，又感受了一下身后那片更加危险的废墟。咬了咬牙，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最后剩下的三根未开封的高能营养棒——这是他从学院带出来的最后储备，能量密度远高于市面上的普通货色。
“只有这个。”他声音平静地递过去。
那小头目接过营养棒，掂量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包装和能量标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更加玩味的笑容：“哟，好东西啊。行吧，算你等价了。”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挪开路障。
“提醒你一句，小子，”在萧辰经过时，他补充道，“镇子里有镇子的规矩，别惹事，不然……”他拍了拍怀里的步枪，“磐石镇，可是很‘硬’的。”
萧辰没有回应，抱着坤坤，快步走进了镇子。
一进入镇内，一种更加嘈杂、混乱却又生机勃勃（或者说，挣扎求存）的气息扑面而来。
狭窄的、泥泞不堪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各种简易的棚屋和摊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机械修理的噪音、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打斗和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刺耳的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烤糊的合成蛋白肉、泄漏的机油、劣质酒、消毒水、以及浓重的汗臭和体味。
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焦虑、疲惫或凶狠的表情。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衣着稍显体面、身边跟着保镖模样的人走过，周围的人会下意识地让开道路。
萧辰注意到，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从粗糙的砍刀到改造过的枪械不等。甚至有些人身边跟着形态各异的星兽，大多看起来凶猛而警惕，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引得坤坤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对着一条被铁链拴着的、龇着牙的六足犬类星兽发出了低沉的警告声。
他需要找一个落脚点。
沿着街道艰难前行，避开地上的污水泥坑和突然冲出来的小孩，他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看到了一栋歪歪扭扭的三层拼凑建筑，门口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霓虹牌子，闪烁着“鼹鼠窝”三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廉价住宿，按周付费”。
这名字可真是不吉利。萧辰想起了峡谷里那个“鼹鼠”巴顿。
但这是他目前看到的唯一明确标识提供住宿的地方。
推开吱呀作响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金属门，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和汗臭味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吧台，后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秃顶、正用一块脏布擦拭杯子的男人。他看到萧辰进来，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住店？一周起付，200信用点，提前付清，不退。房间里有基本过滤系统，但不保证好用。禁止在房间里进行能量实验、大规模械斗以及饲养大型危险星兽。”他语速极快地报出条款，显然已经重复过无数遍。
200信用点！萧辰感到一阵肉痛。他全身上下，除了那两颗不能动的活性结晶和一堆破烂，就只剩下几枚零散的硬币了。
“我……可以用东西抵押吗？”萧辰尝试问道，“或者，有没有更便宜的……”
胖老板停下擦杯子的动作，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怀里的坤坤和背后的背包上扫过，撇了撇嘴：“最便宜的就是这个价。爱住不住。抵押？行啊，看你那鸡崽子挺肥，炖了够我一碗汤，算你抵三天？”
坤坤似乎听懂了，猛地炸起毛，对着胖老板发出愤怒的“吱”声。
萧辰脸色一沉，抱紧了坤坤，转身就往外走。
“哎，等等！”胖老板忽然又叫住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看你小子是真没油水了。这样吧，后院堆的垃圾和报废零件需要清理，搬到镇子外的指定堆放点。活儿又脏又累还有点危险，干完抵你三天房费，干不干？”
萧辰停下脚步，沉默了几秒。
“一天。”他回头，声音冷静地讨价还价，“清理完，抵一天房费。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胖老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硬气还这么抠，随即嗤笑一声：“行行行，一天就一天，还挺精。工具在后门自己拿，天黑前干完。房间给你留着，207，钥匙。”
一把锈迹斑斑的金属钥匙被扔了过来。
萧辰接住钥匙，冰冷粗糙的触感硌在手心。
他抱着坤坤，绕到气味更加难闻的后院，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怪味的金属垃圾和报废零件。
这就是“磐石”镇，这就是边缘地带的生存法则。没有温情，只有赤裸裸的交易和剥削。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将坤坤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箱子上。
“等着，坤坤。”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向那堆垃圾，“赚到‘窝’的第一步，从搬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