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舍的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新加固的门看起来结实可靠，给了林薇些许虚假的安全感。她依旧每天小心翼翼，但至少，不用再时刻担心那破帘子被人随手掀开。
然而，北大荒的冬日，从不缺少考验。
这天，邮差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在院子里高声喊名字，而是直接把一封信交给了知青点的负责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
信最终辗转到了林薇手里。信封依旧是那种黄纸信封，奶奶的字迹，但林薇拿到手的那一刻，心就莫名地沉了一下——这封信比上次的薄很多，而且，奶奶的字迹似乎有些颤抖，不如以往工整。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避开旁人，她急切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字迹确实潦草了许多，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慌乱。
「薇薇：」
开头的称呼依旧亲切，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林薇如坠冰窟。
「…你妈那边出了点事，前两个月做实验的时候晕倒了，送医院查了查，说是劳累过度，心脏也不太好，住了段时间院，现在回家休养了…那边领导不让多说，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只说需要静养，不能操心，更不能受刺激…」
「…你爸那边也紧张，脱不开身。家里就我和你爷爷，干着急也使不上劲…薇薇，奶奶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苦，本来不想跟你说，怕你担心…但奶奶这心里头实在憋得慌，没个主意…」
「…你妈的病，医生说最好能有点细粮和营养品补补，可这年头…唉！粮票难弄啊…奶奶就想问问你，你在那边…有没有听说啥偏方？或者…能不能想办法，弄点红枣、红糖啥的？哪怕一点点也好…奶奶实在是…」
信写到这里，字迹更加凌乱，甚至有几处被水渍晕开模糊的痕迹，像是奶奶一边写一边在掉眼泪。最后匆匆结尾，依旧是让她保重，别太挂念。
林薇捏着那页薄薄的信纸，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妈妈病了…心脏病…需要营养品…
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在遥远的北大荒，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小知青，能有什么办法？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现代社会的便捷，想起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的超市，想起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和药物…可在这里，一切都是奢望。
奶奶的信里充满了无助和小心翼翼的哀求，那字里行间的泪水，仿佛透过纸张，烫伤了她的手，也烫伤了她的心。
她该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巨大的焦虑和担忧啃噬着她。她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坐在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同屋的人看出她不对劲，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父母的工作背景特殊，任何关于他们的事情都不能轻易对外人言。
这种无处诉说的痛苦，更加沉重。
她想到了那几只鸡，想到了那几枚她藏起来、舍不得吃的鸡蛋。
鸡蛋…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难得的营养品了。
可是…够吗？那么远，怎么寄回去？路上会不会坏？而且，就这几个鸡蛋，对于心脏病患者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这是她仅有的、能给自己补充一点体力的东西了。交出去，她以后怎么办？
自私的念头和对母亲的担忧在她心里激烈地搏斗着，让她备受煎熬。
一下午的劳动，她都浑浑噩噩，差错百出，被小队长训斥了好几次。她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脑子里全是妈妈苍白的脸和奶奶无助的眼泪。
傍晚，她又一次失魂落魄地来到鸡舍。
几只鸡咕咕地围上来。她看着它们，看着那个她辛苦搭建起来的小小庇护所，心里充满了苦涩。
就算把所有的鸡和蛋都送回去，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
可是不送…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蹲在鸡舍门口，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哭泣起来。北大荒的寒风刮过，像刀子一样，却比不上她心里的冰冷和绝望。
为什么生活会这么难？为什么她这么没用？
就在她沉浸在无助和自责中时，一个冷淡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
“哭什么？”
林薇吓得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陈默不知何时又像幽灵一样出现了。他站在几步开外，眉头微蹙，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狼狈的样子，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又被人欺负了？”他问，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例行公事。
林薇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脆弱的样子。她摇摇头，声音还带着哭腔：“没…没有…”
陈默 silent 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露出一点边的信封，又看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明白了什么。
“家里出事了？”他问，语气依旧平淡，却精准地猜中了。
林薇咬着唇，没说话，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陈默也没再追问。他 silent 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她面前的空食槽里。
不是药，也不是食物。
而是一小卷看起来旧旧的、却叠得整整齐齐的全国粮票。
林薇愣住了，愕然地看着食槽里的粮票，又抬头看向陈默。
“省着点用。”陈默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冷硬，“或者，想办法换成能寄回去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辨：“光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头也没回地加了一句，声音融在风里，有些模糊不清：
“缺什么，自己去村里打听。总有办法。”
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林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食槽里那卷粮票，又看看陈默消失的方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又一次…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
这次，他甚至没问原因，就直接给了她最需要的东西——全国粮票！这比任何安慰的话都实在！
为什么？
难道他连她家里出事需要钱和营养品都能猜到？
这个男人…他到底…
她颤抖着手，捡起那卷粮票。展开一看，面额不算特别大，但叠在一起，也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一笔“巨款”了。
奶奶的信、妈妈的病、沉重的无力感、还有陈默这突如其来、目的不明的“馈赠”…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崩溃。
她攥着那卷粮票，像是攥着一块烫红的烙铁，又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眼泪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他说得对！光哭没有用！得想办法！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怎么把东西寄回去？寄什么回去？
鸡蛋？红糖？红枣？哪里能弄到？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
但这一次，林薇没有让自己彻底沉溺在无助里。
她看着手里的粮票，又看了看鸡舍里那几只咕咕叫的母鸡。
活下去。
想办法活下去。
并且，要让自己有办法，去帮助想帮助的人。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她擦干眼泪，把粮票小心地收好，和奶奶的信放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认真地思考，如何利用这笔意外的“启动资金”，和这個冰天雪地的村庄里可能存在的资源。
陈默说得对，总有办法。
她必须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