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西街的张秀才,他平日里最是能言善辩。
此刻连忙清了清嗓子,对着王辩躬身一揖,脸上堆满了自以为最温和的笑容。
“小少爷此问,可谓是振聋发聩,读书乃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说得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一套话说下来是滴水不漏,堪称标准答案。
南巷的李童生不甘示弱,立刻上前一步。
声音比他还洪亮:“张兄所言甚是!”
“但更为直接的,乃是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男儿在世,当为家族门楣增光添彩,方不负十年寒窗之苦!”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几位家境不算富裕的先生连连点头,这才是最实在的道理。
一时间门口的先生们仿佛回到了考场,一个个绞尽脑汁。
将自己毕生所学,那些圣人文章里的金科玉律,全都搬了出来。
各种高深或通俗的道理,不绝于耳。
他们每个人都说得唾沫横飞,都想用自己的学问压倒旁人,赢得这位神童的青睐。
王员外站在一旁,听得是心花怒放,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他看着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的儿子,那份骄傲与自豪,几乎要从胸膛里满溢出来。
然而作为焦点的王辩,却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没有半分赞同,反而随着众人越说越起劲,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刻的失望。
终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喧闹的门口,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辩背着小手,学着周青川教他的样子,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缓缓踱了两步。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错愕的脸,声音依旧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周青川这几天里,逐字逐句。
硬生生刻在他脑子里的那段话,用尽全力地背了出来。
“读书,是为了明辨己心,看清脚下的路!”
“读书,是为了登高望远,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读书,更是为了让这方水土的百姓,让天下所有和我们一样的人,人人都能挺直腰杆,不再受人欺辱!”
话音落下,满场皆惊!
如果说之前那首《咏鹅》是浑然天成的灵气,那此刻这番话,便是振聋发聩的格局!
这哪里是一个九岁孩童能说出的话?
这分明是胸怀天下的大儒才能有的见地!
所有先生都呆立当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们感觉自己那点为了功名利禄的小心思,在这番话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
王员外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仰天长啸一声,来抒发心中的狂喜。
我王家的麒麟儿啊!
就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撼中时,王辩却不再看他们。
他迈开小短腿,径直走到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色最为尴尬也最为复杂的陈夫子面前。
他仰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陈夫子躲闪的目光里。
“陈夫子。”
王辩的声音清脆。
“他们都巧言令色,想要讨好我。”
“唯有你,敢当着全镇人的面,把我的礼物从墙头扔出来,也敢在知道我神童之名后,第一个登门。”
陈夫子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王辩却继续说道:“你虽然傲慢,却也坦荡。”
他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递到了陈夫子的面前,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宣布。
“我的先生,首先要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选你。”
这番神仙般的操作,直接让陈夫子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羞愧,与突如其来的狂喜。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交织,冲击得他几欲昏厥。
他看着眼前那只小手,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没有去牵那只手,而是猛地后退一步。
对着王员外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浓重的颤音与哭腔:“员外,有此佳徒,夫复何求!”
“老夫惭愧啊,从今往后,必将倾尽毕生所学!”
先生请到,王家的书房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最初的几天,一切都好得像是在做梦。
王辩表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赋。
那本对许多孩童来说如同天书的《三字经》,陈夫子才教了不过三遍。
王辩便能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流利背诵出来。
这让陈夫子愈发坚信,自己是挖到了千年难遇的绝世宝藏。
他每日红光满面,教得是尽心竭力,甚至将自己压箱底的许多教学心得都拿了出来。
王员外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每日都要在书房外徘徊许久。
听着里面传出的朗朗读书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然而正如周青川早就预料到的那样。
当最初那股扮演神童的新奇感,以及对陈夫子反过来求我的报复快感渐渐褪去之后。
当学习真正进入到枯燥的,日复一日的描红、背诵、解义的阶段时。
王辩骨子里那个混世魔王的顽劣本性,开始不可抑制地暴露了出来。
他开始在书房里坐立不安,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
一炷香的时间里,他能有八个理由站起来。
“先生,我渴了,要喝水。”
“先生,我肚子疼,要去茅房。”
“先生,这笔不好用,墨也淡了。”
他手里的毛笔,不再是书写工具,而是成了他的玩具。
陈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讲解经义,他就在下面偷偷地用毛笔画小人。
他把崭新的书本弄得墨迹斑斑,把昂贵的宣纸当成草纸随意涂抹。
陈夫子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告诉自己这是神童的天性,不拘小节,活泼好动。
可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殆尽。
矛盾终于彻底爆发了。
那天下午,陈夫子让他将一篇《论语》中的学而时习之抄写十遍,以加深记忆。
这对于王辩来说,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他磨磨蹭蹭了半天,一张纸上就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还错了两个。
陈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戒尺重重地在书桌上拍了一下。
厉声喝道:“为何如此顽劣,朽木不可雕也!”
这句彻底点燃了王辩心中的炸药桶。
他最恨别人说他是朽木!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起手边的毛笔狠狠地朝着陈夫子一摔!
“啪!”
饱蘸墨汁的毛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陈夫子崭新的儒衫前襟上。
浓黑的墨汁瞬间晕染开来。
“我不写!”
王辩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指着陈夫子大吼大叫,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你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打人吗?能让我变成大英雄吗?”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最后更是把矛头直指问题的根源。
“我要听青川讲故事,我不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陈夫子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一张老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教书半生,桃李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被学生用毛笔砸,还被指着鼻子说教的东西没用!
朽木,神童,此刻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他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戒尺,手臂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眼看就要狠狠地落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像个影子般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周青川,却突然上前一步。
没有任何征兆,他对着怒火中烧的陈夫子,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又紧张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青川垂着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先生息怒。”
“是伴读失职,未能劝导好小少爷,以致小少爷冲撞先生,犯下大错。”
他缓缓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脸色铁青的陈夫子,平静地看着旁边已经吓傻了的王辩。
将自己的一双白净的手,平平地伸了出来,举到了陈夫子的面前。
“请先生,责罚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