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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福爷手下沉海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古艺斋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暖意。空气中重新弥漫起一种无声的紧绷。文佩仪添茶倒水时,手会不自觉地发抖;都明轩拨打算盘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像是在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倒计时;连姜怀谦对着强光琢磨一件新收来的破损瓷瓶时,眉头也锁得更紧,那专注里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沉重。

都硕变得更加神出鬼没,有时深夜才归,身上带着烟酒和陌生香料混合的气味,有时则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他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杂,越来越深,开始触及一些帮派地盘划分、走私线路、乃至殖民政府内部某些官员的隐秘喜好。他像一柄急于开刃的刀,拼命想要凿开这坚冰般的现实,为全家谋得一丝真正的安全感,那急切几乎刻在了他日渐锐利的眉眼间。

姜锦看在眼里,忧在心中。她知道都硕的压力有多大,那四百斤黄金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尽力打理好铺子,照顾好三位长辈,将每日那点微薄的收入仔细记好,试图用这种按部就班的日常来对抗外界的风浪。

但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还是将潜藏的焦虑和不安撕开了一道口子。

起因是一尊尺高的鎏金铜佛像。

佛像是一个衣衫褴褛、眼神惊惶的中年男人抱来的,用一件破旧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男人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说话时眼神闪烁,不断回头张望,像是怕被什么人追上。

他哆哆嗦嗦地打开棉袄,露出里面的佛像。佛像造型古朴,鎏金多有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胎,但开脸慈和,衣纹流畅,透着一种历经香火熏陶的沉静气韵。

“老……老师傅,您给瞧瞧,这……这能值多少?”男人声音干涩,带着 desperate 的期盼。

姜怀谦被请了过来。他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佛像的工艺、锈色、包浆,特别是底部模糊的刻款,看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

“这佛像……有些年头了。”他缓缓放下放大镜,声音低沉,“明末清初的工艺,像是北方寺庙里的东西。但这鎏金……剥落得不太自然,底款也被刻意磨过……”

都明轩也凑过来看了看,沉吟道:“东西是老东西,但这来路……恐怕不清爽。”他看向那男人,语气严肃,“这位先生,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男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噗通一声竟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老板,老师傅,行行好!俺……俺是从北面逃难来的,家里……家里就剩下这点念想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娃都快饿死了……您给个实在价,多少都行!”

他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但那惊惶和绝望却不似作假。

都明轩和姜怀谦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为难之色。东西是好东西,但这明显是盗挖或是偷窃出来的赃物,收了,后患无穷。

都明轩叹了口气,正要婉言拒绝,里间的门帘一掀,都硕走了出来。他显然刚回来,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目光扫过那尊佛像,又看向跪在地上哀求的男人,眉头拧紧,直接对都明轩道:“爸,这东西不能收。来路不明,是祸根。”

都明轩点了点头:“我知道,正打算……”

话未说完,那男人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猛地抱住佛像,嘶声道:“你们……你们不要,俺就砸了它!反正也活不了了!”

“你!”都硕脸色一沉,上前一步,语气带上了压迫感,“你想干什么?拿出去!别在这里惹事!”

他连日来的压力和对风险的极度敏感,在此刻化为了冷硬的驱逐。那态度,与平日里冷静克制的都硕判若两人。

姜怀谦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都硕的动作顿住了:“等等。”

都硕不解地看向姜怀谦。

姜怀谦的目光却落在那尊饱经风霜的佛像上,又看向那男人绝望扭曲的脸,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对都明轩低声道:“明轩,柜里还有多少现钱?”

都明轩一愣:“大哥,这……”

“有多少?”姜怀谦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明轩看了看都硕难看的脸色,又看了看姜怀谦,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概……还有百来块港币,是这几天攒下的流水。”

姜怀谦对那男人道:“佛像留下,钱你拿走。以后……好自为之。”

那男人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随即猛地磕了几个头,抓起都明轩数出来的零零散散的钞票,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铺子,仿佛怕他们反悔。

铺子里一片死寂。

都硕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那尊被留下的佛像,又看向姜怀谦,语气压抑着怒火:“伯父!您知不知道您在做什么?这东西来路不正!万一惹来麻烦,我们担待得起吗?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您不清楚吗?怎么能因为一时心软就……”

“够了。”姜怀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疲惫而坚定的力量,“一尊佛像,救一条命。值得。”

“值得?”都硕像是被点燃了,连日来的焦虑、恐惧、还有那种拼命挣扎却收效甚微的无力感,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来,“用什么值得?用我们全家人的安危值得吗?我们现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爸!您看看现在!看看这地方!我们不是以前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来!心软?心软能当饭吃吗?心软能让我们活下去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问,在狭小的铺子里回荡。文佩仪吓得从里间探出头,脸色发白。都明轩想劝,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脸上满是窘迫和无奈。

姜怀谦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都硕那句“看看这地方”、“我们不是以前了”,像两根钢针,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痛的地方。他脸上那点因为做决定而泛起的微弱光彩迅速褪去,重新变得灰败,嘴唇哆嗦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向里间,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寂寥。

“爸!”都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姜锦一把拉住了胳膊。

“别说了!”姜锦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拽着他,“爸他……他只是心里难受!”

都硕猛地甩开她的手,赤红着眼睛瞪着她:“他心里难受?我就不难受吗?我就不怕吗?我每天在外面钻营打听,赔笑脸装孙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吗?可你们呢?一个随心所欲,滥发善心!一个……”他的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都明轩和文佩仪,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猛地转身,一脚踢开旁边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铺子,摔门而去。

卷帘门被他摔得哐当作响,余音在死寂的铺子里嗡嗡回荡。

文佩仪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都明轩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姜锦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震颤的卷帘门,又看向里间父亲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那尊被遗弃在桌上的鎏金佛像上。佛像低垂的眼眸似悲似悯,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地狼藉。

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她咬紧了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

原来,巨大的压力之下,最先破裂的,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缝隙。

都硕直到深夜才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他没有开灯,摸黑倒在里间的地铺上,很快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姜锦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旁父亲压抑的、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听着隔壁都硕粗重的呼吸,一夜无眠。

第二天,都硕醒来后,依旧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宿醉的苍白和冷硬。他没有再看那尊佛像一眼,也没有为昨天的失控道歉,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洗漱,出门。

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铺子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交谈变得更少,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触碰那根敏感的弦。

那尊鎏金佛像被姜锦用布包好,收进了柜台最底下,像一道无声的伤疤。

裂痕已然出现,无声地蔓延在彼此之间。

而外面的世界,并未因他们的内耗而有丝毫停顿。香江的暗流,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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