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褪去了盛夏的暴烈,却依旧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力,将训练场上的沙土地烤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混合着年轻战士们身上蒸腾出的汗水和蓬勃的荷尔蒙味道。队列整齐,口号震天,一板一眼的刺杀操练正在进行,枪刺在阳光下划出森冷的弧光。
陆承宇站在训练场边缘的一处高坡上,身姿挺拔如标枪。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夏季作训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他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整个训练场。作为一营之长,他要求极严,任何动作的变形、力道的松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二排第三名!手臂软了?中午没吃饭吗?再来十遍!”
“一排!突刺要迅猛!把你们面前当成敌人!不是棉花包!杀气呢?!”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喇叭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过战士们的呼喝和脚步声。汗水顺着战士们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沙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训练场东南角传来的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打破了原本整齐划一的训练节奏。陆承宇的眉头瞬间拧得更紧,锐利的目光立刻如探照灯般扫了过去。只见几个战士围拢在一起,中间似乎有人倒下了。负责训练的二连长正焦急地对着步话机说着什么,脸上写满了无措。
陆承宇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坡,朝着骚动地点走去。秋日的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刚硬的线条。训练场上的战士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敬畏地看着他们的营长。
“怎么回事?” 陆承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瞬间让有些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
“报告营长!” 二连长额头冒汗,指着地上一个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年轻战士,“是小张!张铁柱!训练时突然就倒下了,喊心慌,喘不上气,还直犯恶心!”
被称作张铁柱的战士蜷缩在沙地上,身体微微抽搐,嘴唇发绀,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声。旁边一个卫生员模样的战士正手忙脚乱地拿着听诊器,试图检查,但显然经验不足,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住地说:“心率…心率好像很快…呼吸音…听不清…”
陆承宇蹲下身,探了探张铁柱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湿滑。这症状来得凶险,不像是简单的训练脱力或中暑。他刚想下令立刻送医院,目光却猛地被训练场边缘出现的一个人影攫住。
是她,苏清沅。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蓝色护士服,斜挎着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医药箱,正步履匆匆地朝着这边跑来。初秋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身上,将她奔跑时微微扬起的马尾辫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色光晕。她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起健康的红晕,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那双陆承宇曾经以为只盛满了对林子墨痴缠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寒星,明亮、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力量,牢牢锁定在倒地的战士身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陆承宇心头掠过一丝疑问。但此刻显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他看到苏清沅几乎是冲到了近前,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像普通护士那样先怯怯地请示领导,而是直接拨开了挡在前面有些碍事的卫生员,单膝跪在了张铁柱身边。
“让开!”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战士们下意识地又退开了半步。
陆承宇没有阻止,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以一个纯粹的旁观者身份,观察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模糊传闻和惊鸿一瞥中的苏清沅。那个印象里有些怯懦、总是跟在林子墨身后、说话细声细气的影子,正被眼前这个动作利落、眼神如刀的女子迅速覆盖、粉碎。
只见苏清沅没有丝毫慌乱。她迅速解下医药箱放在沙地上打开,动作快而不乱。她先是用手背快速试了试张铁柱额头的温度,随即手指精准地搭上了他剧烈起伏的颈动脉,凝神感受着那狂乱搏动的频率。接着,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张铁柱煞白的脸、发绀的嘴唇、急促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他紧捂着左胸的手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倒下前在做什么动作?有没有胸口像压大石的感觉?以前有过吗?” 她语速极快,问题精准地砸向旁边焦急的二连长和几个离得近的战士,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病人。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更没有寻常年轻女孩面对突发状况时的娇柔或迟疑。
“就…就刚刚!练刺杀突进,他突然就捂胸口蹲下了,喊心慌喘不上气!以前…以前没听说有这毛病啊!” 二连长连忙回答。
“突进…瞬间发力…” 苏清沅低声自语了一句,眼神骤然一凝。她猛地抓起张铁柱的手腕,三根手指如同铁钳般稳稳扣在他的寸关尺三处脉搏上。陆承宇注意到,她的手指纤长,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接触药材和针具留下的痕迹。此刻,那双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
诊脉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十几秒。苏清沅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分辨着指下那混乱搏动中隐藏的密码。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专注,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陆承宇发现,她专注时的样子,有一种近乎雕塑般的沉静力量。
“不是心梗!” 苏清沅斩钉截铁地下了一个结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所有人的耳中,包括陆承宇。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医者的笃定,“是气机逆乱,血不养心!加上训练时骤然发力,牵动心脉,诱发了心阳暴脱之象!暑热未退,内外交攻!”
这一串带着浓郁中医色彩的术语从她口中吐出,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旁边的卫生员听得有些发懵,二连长更是完全不懂,只能焦急地问:“那…那怎么办?苏护士?”
“针!” 苏清沅没有废话,直接伸手。旁边的卫生员愣了一下,才慌忙从医药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布包仔细裹着的针包递给她。
苏清沅飞快地解开针包,一排长短不一、闪着幽冷银光的毫针整齐地排列着。她的手指捻起一根三寸长针,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只见她左手拇指猛地按压在张铁柱左腕内侧的内关穴上,右手持针,稳、准、狠地刺入!针尖瞬间没入皮肉,只留一小段针柄在外。紧接着,她又在张铁柱的膻中穴(两乳连线中点)、神门穴(腕横纹尺侧端凹陷处)分别下针,手法如电,认穴奇准!
陆承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他不懂中医针灸,但他懂什么是真正的专业和掌控力。苏清沅下针时那种绝对的自信和流畅,仿佛她手中的银针是身体的一部分,是她意志的延伸。这种气场,他只在那些身经百战、技艺炉火纯青的老兵身上见过。
行针之时,苏清沅的手指并没有停歇。她或捻或提,指法繁复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感。她的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针尖与穴位之间微妙的联系上。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在沙地上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几根微微颤动的银针和张铁柱痛苦扭曲的脸上。二连长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卫生员更是大气不敢出。只有陆承宇,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清沅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突然,张铁柱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痰音的抽气声!
“铁柱!” 旁边的战友惊呼。
苏清沅眼神一厉,左手迅速按住张铁柱的心口,右手拇指猛地顶住他后背的至阳穴(第七胸椎棘突下凹陷处),用力一按!同时,捻动膻中穴银针的速度骤然加快!
“呃——哇!” 一口带着粘稠涎液的浓痰猛地从张铁柱口中喷出!紧接着,他那如同破风箱般可怕的喘息声,竟奇迹般地、肉眼可见地平缓了下来!煞白的脸上迅速褪去死气,虽然依旧虚弱,但嘴唇的青紫色消失了,眼神也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起伏的幅度虽然还大,但节奏已经稳定了许多。
“呼……” 周围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神了!苏护士,你真神了!” 二连长激动地搓着手,看向苏清沅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由衷的佩服。
苏清沅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一瞬,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她随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留下浅浅的一道汗痕。她并没有理会二连长的称赞,而是迅速检查了一下张铁柱的脉搏和呼吸,又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确认情况稳定后,她才开始快速起针。
“把他抬到阴凉通风的地方,解开领口,给他喝点温水,要温的,不能太急。” 她一边利落地收拾针具,一边语速飞快地吩咐,“他这是心气不足,骤然发力引动旧疾。暑热伤津耗气是诱因。我开个方子,益气养阴,宁心安神,回头让人去药房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连服三天。这几天注意休息,避免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不容置疑。二连长连连点头,立刻指挥几个战士小心翼翼地把张铁柱抬向场边的树荫。
处理完这一切,苏清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跪地而有些发麻的膝盖,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阳光落在她汗湿的额角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双刚刚还锐利如刀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一种专注工作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陆承宇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他的目光,从最初的审视、探究,到后来目睹她施救时的专注与掌控,再到此刻她微微松口气的瞬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看到了她面对危急时的冷静果断,看到了她医术施展时的自信锋芒,看到了她下达指令时的干脆利落,也看到了她救治成功后的疲惫与专注过后的柔和。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似乎永远带着点怯懦和依附感的“苏清沅”,判若两人。
那个围着林子墨转、眼神里似乎只有那个男人的影子,彻底碎裂、消散了。眼前的苏清沅,像一把刚刚拭去尘埃的利刃,寒光乍现,带着一种独立、坚韧、甚至有些凛冽的光芒。她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菟丝花,而是一株在风雨中傲然挺立的青竹,带着自己的韧性和力量。
苏清沅收拾好医药箱,挎在肩上,这才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陆承宇身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寻常女孩见到高级军官时那种紧张或羞涩,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职业距离感的坦然。
“陆营长。”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声音清冽,如同山涧泉水,带着一丝刚刚经历紧张的微哑。
陆承宇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深邃地落在她脸上:“苏护士,辛苦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应该的。” 苏清沅的回答简洁至极。她似乎没有多做停留的意思,看了一眼树荫下正在被喂水的张铁柱,确认他情况稳定,便准备转身离开。
“你常来训练场?” 在她转身的瞬间,陆承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注意到她刚才出现时的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
苏清沅脚步顿住,侧过身,阳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嗯,” 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训练强度大,战士们磕碰拉伤、暑热不适是常事。门诊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过来看看,或者他们去门诊,指定要找‘小苏医生’的也不少。” 她的话语里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工作状态,但“小苏医生”这个称呼本身,已然说明了很多问题。
陆承宇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些什么。最终,他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嗯。”
苏清沅再次颔首,没有再停留,挎着那个沉甸甸的医药箱,转身朝着训练场外走去。她的背影在初秋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蓝色的护士服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摆动,脚步坚定而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很快就消失在训练场边缘的林荫道上。
陆承宇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训练场上的呼喝声和脚步声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尘土的气息再次充斥鼻端。但刚才那短暂而充满冲击力的一幕,却像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个在食堂里被他一句“军人应守纪律”挡在身后的、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的女孩;
那个在夜班路上被他用手电筒护住的、眼神复杂难辨的姑娘;
和眼前这个在沙土地上跪地施针、眼神锐利如刀、指令干脆利落的“小苏医生”……
三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重叠、交错,最终定格在最后那个挎着药箱、步伐坚定离开的背影上。
她变了。
变得彻底,变得耀眼。
不再是那个围绕着林子墨、仿佛生活里只有那点情爱纠缠的柔弱姑娘。她像一颗蒙尘的珍珠,被命运粗暴地摔打后,反而在粗糙的沙砾中,倔强地绽放出夺目的光华。这光华,来源于她自身的力量,来源于她手中那神奇的银针和药草,来源于她那份沉静外表下深藏的、不容小觑的坚韧内核。
这种蜕变,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美感,也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陆承宇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欣赏光芒。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训练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威严:
“继续训练!动作都给我做到位!”
只是,他转身走向高坡的步伐,似乎比来时,更沉稳,也更……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