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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调研组出发后的头几天,高玉良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某种节奏。他照常出席各种会议,批阅文件,听取汇报。只是,赵立春每天傍晚准时发回的调研简报,成了他每日最为关注的内容。

简报写得简练、克制,但字里行间,依然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林江县河口镇,原镇办集体林场改制遗留问题突出,部分职工安置补偿未能完全落实,多次集体访。”

“县经济开发区三期规划用地,涉及两个自然村整体搬迁,目前仍有十七户村民因补偿标准、安置房质量等问题拒绝签约,项目处于停滞状态。当地干部反映工作难度极大,群众‘期望值过高’。”

“县环保局近两年接到的涉及开发区企业的污染投诉有上升趋势,但立案查处率偏低。有群众匿名反映个别企业与监管部门存在‘沟通’。”

“新兴电商产业园党支部挂牌半年,组织生活流于形式,党员多为‘口袋党员’,作用发挥不明显。”

……

问题不少,大多并不出乎意料。但高玉良关注的,不是问题的存在,而是简报中隐约透出的地方应对这些问题时的态度和逻辑。一种“发展压倒一切”、“稳定压倒一切”思维下的惯性动作:能捂则捂,能压则压,实在捂不住压不下,再想办法“灵活处理”。而所谓的“灵活”,往往又伴随着程序的简化、标准的变通,甚至是一些灰色地带的“沟通”与“妥协”。

他想起了临川开发区那片崭新的、紧闭的厂房,和与之相邻的破败棚户区。林江的情况,似乎是更尖锐、更基层的翻版。沙瑞金让他关注“隔离”与“异化”,在这里,他看到了具体的症候。

他拿起笔,在简报上批示:“情况已知。请调研组继续深入,尤其要听取不同方面意见,包括未签约村民、上访职工、投诉群众的具体诉求和理由。注意了解基层干部在解决这些问题时面临的实际困难和思想动态。调研要‘接地气’,掌握第一手材料。”

批示通过机要渠道发回。他刻意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解决意见,只是强调“深入”和“倾听”。在局势尚未完全明朗,自己定位仍需谨慎的当下,他需要的是更多的事实,而不是过早的表态。

他也在密切关注着其他方面的动静。李达康那边似乎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更加高调。他力主推动的“京州城市快速路西延工程”正在加速进行征地拆迁,据说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但李达康在相关会议上态度极为强硬,要求“限期完成,扫清一切障碍”。有风声说,拆迁过程中发生了几起冲突,但消息被严格控制,没有见诸报端。

祁同伟则安静了许多。自那次暗示“风声”的电话后,他没再主动联系高玉良。公安厅的工作简报按时报送,一切如常。但高玉良从其他渠道隐约听说,省厅最近似乎在秘密梳理几起涉及金融领域的陈年旧案,动作很隐蔽。他无法确定这是否与欧阳菁有关,但祁同伟的“安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只是这风,从不同方向吹来,带着不同的气息和力度。

一周后,高玉良决定动身。他选择了林江县作为他此次调研亲自下去的第一站。没有通知市县主要领导具体行程,只带了秘书小赵和司机,轻车简从。

车子驶离京州,进入山区。高速公路两侧的景色从平原逐渐变为起伏的丘陵,然后是连绵的群山。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斓,但许多山坡上,当年砍伐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裸露的土石和稀疏的次生林,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

进入林江县境,路况变差。颠簸中,高玉良望着窗外。县城显得有些陈旧,楼房不高,街道上行人车辆不多,透着一种资源枯竭型县城特有的、缓慢而略显滞重的气息。他没有进县城,而是让司机直接开往简报中提到的矛盾最集中的河口镇。

河口镇离县城约三十公里,沿一条河谷分布。镇子不大,老旧的房屋沿河而建,河对岸是一片相对平整的开阔地,那里矗立着几栋新建的厂房和办公楼,挂着“林江绿色农林产品加工产业园”的牌子,与镇区的破败形成对比。产业园旁边,还有一大片刚刚平整完毕、覆盖着绿色防尘网的土地,看来是预留的扩展区。

高玉良让车子在镇外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停下。“你们在车上等,我随便走走看看。”他对小赵和司机说。

“高书记,这……”小赵有些犹豫,安全是个问题。

“没事,这光天化日的,就在镇上转转。有事我打你电话。”高玉良语气不容置疑,推门下了车。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但山风吹来,已有凉意。高玉良拉了拉夹克的拉链,信步向镇里走去。他没有去镇政府,而是沿着略显冷清的街道,慢慢踱步。街边有些小店,生意清淡。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目光随着他这个陌生人的移动而移动,眼神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打量和沉默。

他走到镇子中心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个宣传栏,贴着些政策宣传和通知。他驻足观看。一则关于产业园二期征地搬迁补偿方案的公示通知,边角已经破损卷起,日期是半年前的。另一则是县法院的公告,关于强制执行的听证通知,涉及几户“拒不配合搬迁”的村民,日期就在下周。

他正看着,旁边一个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凑了过来,也瞥了一眼公告栏,低声嘟囔了一句:“又要来硬的咧。”

高玉良转过头,和气地问:“大姐,这公告上说的事,您了解?”

妇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像个外地来的干部,但气质不像本地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了解,不了解。”说着,匆匆走了。

高玉良没有追问,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挂着“河口镇群众来访接待室”牌子的平房,门开着,里面没人。牌子旁边贴着一张A4纸,打印着“每周二接待”,而今天已经是周四了。

他在镇上转了一圈,大致有了印象。这个镇子,就像被那个崭新的产业园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停滞的、略显衰败的旧镇生活,另一半是代表着发展和希望的工业园区。而连接这两半的,是尚未完全解决的拆迁矛盾,是那些即将面临强制执行的村民,是空气中弥漫的那种隐隐的、对立的情绪。

他走到河边,望着对岸的产业园。厂房很新,规划整齐,但看起来入驻的企业并不多,有些安静。那片平整好的土地,空空荡荡,等待着项目落地。

“老师?”

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高玉良回头,看到省委政研室那位年轻处长,正和一个穿着旧夹克、皮肤黝黑、干部模样的人一起走来。年轻处长手里拿着笔记本,显然正在走访。

“高书记!您怎么来了?”年轻处长连忙快步上前,他没想到高玉良会突然出现,而且是一个人。

“过来看看。这位是?”高玉良看向他旁边那位。

“这是河口镇的党委书记,老周。”年轻处长介绍道,又对那位明显有些紧张和局促的镇党委书记说,“周书记,这位是省委的高书记。”

“高……高书记!欢迎欢迎!您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周书记手足无措,额头瞬间冒汗。省委副书记突然出现在他这个偏僻小镇,这简直是天大的事。

“不用准备,我就是路过,顺便看看。”高玉良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手心都是汗,“怎么样,调研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县里、镇里都很支持。”年轻处长忙说,看了一眼周书记。

“是 是 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省委调研组的领导!”周书记连连点头。

“刚才在镇上走了走,看到产业园那边挺像样。”高玉良语气平和,像拉家常,“发展不容易吧?”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周书记像是找到了话头,叹了口气,“高书记,您是省里领导,见多识广。我们林江,过去靠木头吃饭,现在木头不让砍了,县里财政困难,老百姓也没啥营生。好不容易引进这个绿色农产品加工项目,是县里,也是我们镇未来发展的希望啊!可这征地拆迁……唉,真是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大部分群众是支持的,可总有那么几户,思想就是不通,补偿要价太高,完全不符合政策。我们工作做了无数遍,道理讲尽了,就是不行。眼看着项目要落地,厂房要扩建,就卡在这儿了。县里压力也大,给了时限……我们也是没办法。”

他说得情真意切,透着基层干部的委屈和无奈。

“那几户群众,主要是什么诉求?”高玉良问。

“还能有啥,就是要钱呗!”周书记摇头,“按市里、县里统一标准,补偿不算低了。可他们就是不满足,一口咬定要翻倍。还说什么房子是祖宅,有感情,光赔钱不行。可规划红线就在那儿,项目等着用地,哪有那么多感情可讲?我们给安排了镇上的安置房,他们又嫌位置偏、楼层高。反正就是怎么都不满意。高书记,您说,这不是刁难是什么?我们基层干部,真是难做啊!”

“去他们家里看过吗?听听他们具体怎么说的?”高玉良问。

“去啊,怎么没去!门槛都快踏破了。可他们不听啊,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就是那套说辞。还扬言要往上告……”周书记苦笑。

高玉良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产业园现有企业运行怎么样?能带动多少就业?”

话题转到发展上,周书记精神了些,介绍了几家入驻企业的情况,也坦承目前整体效益还没完全起来,就业带动比预期要慢一些。“但前景是好的!只要二期扩能项目上去,产业链完善了,肯定能大变样!”他信心满满地说。

又聊了几句,高玉良便说要走了。周书记极力挽留,想请他去镇上吃饭,汇报工作,被高玉良婉拒了。

“你们忙你们的,调研组的工作,你们继续配合好就行。”高玉良对年轻处长和周书记说道,然后转向年轻处长,看似随意地叮嘱了一句,“多走走,多看看,多听听各方面的声音。特别是那些有不同意见的群众,他们的想法和困难,也要深入了解一下。调研报告,要全面,要客观。”

“是,高书记,我记住了。”年轻处长认真地点点头,他听懂了高玉良的弦外之音。

高玉良独自走回停车的地方。小赵和司机正焦急地张望,见他回来,松了口气。

坐进车里,高玉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河口镇。周书记的无奈和委屈是真实的,基层干部面临的“一票否决”压力和“限期完成”的紧箍咒也是真实的。发展是硬道理,稳定是硬任务,当这两者在最基层碰撞时,往往就简化成了“拔钉子”、“扫障碍”的硬手段。而那些被视为“钉子”和“障碍”的群众,他们的诉求、他们的“感情”、他们可能面临的切实困难,在强大的发展逻辑和考核压力面前,似乎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成了“刁难”和“不通情理”。

“隔离”与“异化”,在这里有了最具体、也最沉重的呈现。

他忽然想起李达康正在京州强力推进的拆迁。那里的矛盾,或许比这里更加尖锐,手段也可能更加激烈。而祁同伟暗中可能在做的事情,是否也与某种“扫清障碍”的逻辑有关?只不过,那个“障碍”,是政治上的对手。

车子驶上返回县城的山路。高玉良闭上眼,脑海里交替浮现着周书记无奈的脸,公告栏上那张强制执行的听证通知,以及李达康在会上咄咄逼人的眼神。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这个漩涡由发展的焦虑、稳定的压力、权力的博弈、个人的得失共同构成,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难以挣脱。而他试图去理解、去厘清的那些原则、程序和“问心无愧”,在这个漩涡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奢侈。

调研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预感到,此行带回来的,恐怕远不止一份关于基层党建和风险防范的报告。它将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汉东机体深处最复杂、也最疼痛的病灶。而他,将不得不直面这一切,并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山路崎岖,车子微微颠簸。高玉良睁开眼,看向窗外深秋寂寥的山峦,目光沉重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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