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如果你喜欢悬疑脑洞类型的小说,那么《我在阴阳交界处开网红店》将是你的不二之选。作者“生产河的一条鱼”以其独特的文笔和生动的描绘为读者们带来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小说的主角谢依依勇敢、聪明、机智,深受读者们的喜爱。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88257字,喜欢阅读的你快来一读为快吧!
我在阴阳交界处开网红店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引子
爷爷的笔记里,关于水葬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
“江浙一带,古有水葬之俗。非指投尸入水,乃制棺如舟,送逝者顺流而下,谓‘魂归东海,魄入龙宫’。然此法有三忌:一忌逆流,二忌回旋,三忌七日不沉。犯忌者,魂滞水滨,需行‘招魂舟’仪式方可解。”
谢依依读到此处时,正值梅雨季节。南城临江,每年此时江水涨落无常,空气里总弥漫着水汽与腐朽木头混合的气息。三品棺材铺的老房子地板返潮,柜子里的黄纸都软塌塌的。
她没想到,这段记载会在三个月后,成为一个真实故事的注解。
一
六月十七,芒种后第十天。
清晨的雾还没散尽,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只听见渡船“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却看不见船影。谢依依被敲门声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这次敲门的人很急,砰砰砰,像要把门板捶穿。
开门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出头,穿着深蓝色工装,袖口磨损得发白。他满脸胡茬,眼睛布满血丝,一看就是整夜未眠。
“是谢师傅吗?我爹走了,要订棺材。”
“您请进。节哀顺变。”谢依依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倒了杯热茶。
男人没接茶杯,直接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双手撑着膝盖,背弓得像只虾。“我叫周大勇,我爹是周老栓,江边摆渡的。昨天傍晚走的,七十八岁。”
谢依依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南城渡口的老摆渡人,摆了一辈子渡,从木筏到乌篷船,六十多年没离开过那条江。城里人都知道他,孩子们叫他“栓爷爷”,大人坐他的船过江,总要递根烟,聊几句天气。
“周爷爷是寿终正寝?”
“算是。”周大勇抹了把脸,“前天还撑了一整天船,晚上回家吃了两碗饭,睡下就没醒。医生说是‘无疾而终’,走得安详。”
“那您想要什么样的棺材?”谢依依拿出记录本。
周大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黄旧的毛边纸,用毛笔写的,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是老人的手笔。纸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折叠处都快断了。
“这是我爹三年前就写好的。他说等他走了,就按这个办。”
谢依依接过纸,展开。纸上写着:
遗书
吾儿大勇:
若见此信,吾已去也。莫悲,七十八载,够本了。
吾一生摆渡,生于江,长于江,老于江。死后不入土,要入水。嘱三事:
一、棺材须做成乌篷船形,长七尺三,宽二尺一,高一尺八。篷可开合,如真船。
二、棺木用老樟木,须是江边长了五十年以上、被水浸过又晒干的老料。
三、出殡须在满月夜,江水上涨时。将棺材推入江中,任其漂流,莫追莫拦。
吾一生渡人过阳间河,死后自渡阴间河。顺流而下,直入东海,便是归宿。
莫立碑,莫烧纸。若念我,每年六月十七,往江里撒把米,喂喂鱼虾,便是孝心。
父:周老栓
庚子年腊月廿三
谢依依看完,沉默了。水葬在现代已极少见,更别说这种“船棺漂流”。她想起爷爷笔记里的记载,隐隐觉得不妥。
“周叔,您确定要按这个办?现在都是火葬,土葬也要审批,水葬恐怕……”
“我知道不合规矩。”周大勇打断她,“但我爹一辈子就这点念想。他常跟我说:‘大勇啊,我死后你要是把我埋土里,我闷得慌。泡在水里,我才舒坦。’”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我娘死得早,我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白天摆渡,晚上编渔网,没享过一天福。临了就这么个要求,我不能不答应。”
“可是船形棺材……我们没做过。”
“我爹留了图纸。”周大勇又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展开是一张精细的船体结构图,标注了尺寸、弧度、甚至篷子的开合机关。“这是他亲手画的。木料我也备好了——十年前他就在江边埋了七根老樟木,说是给自己备的寿材。前几天我挖出来了,已经运到渡口旁的棚子里。”
谢依依仔细看图纸。这确实是一口棺材,但造型完全是乌篷船:船头微翘,船身流线,中间是拱形的篷顶,可以像真船篷一样掀开。棺盖就是篷顶的一部分,设计精巧。
“这工艺很复杂。”她实话实说,“需要专门的船匠手艺。”
“工钱你开。”周大勇说,“我爹攒了一辈子钱,不多,但够用。不够我去借。”
“不是钱的问题……”谢依依斟酌着词句,“周叔,您知道水葬的忌讳吗?万一棺材逆流,或者漂回来……”
周大勇愣了一下:“漂回来?棺材还能漂回来?”
“只是一种说法。但爷爷笔记里记载过,水葬若犯忌,棺会逆流,魂不归。”
“我爹一生行善,不会犯忌。”周大勇说得坚定,“他就想顺流而下,去东海看看。他说了一辈子‘海的儿子’,其实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条江。”
谢依依看着这个中年男人通红的眼睛,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了。她收起图纸和遗书:“我需要和师傅商量,也需要去江边看看木料。您先回去料理后事,我下午过去。”
“好。”周大勇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了。”
他走后,谢依依给陈师傅打了电话。老人一听“船棺水葬”,沉默了半晌。
“周老栓……我认识。”陈师傅在电话那头说,“三十年前,我父亲去世,棺材要运过江,是他撑的船。那天风大浪急,别的船夫都不肯接,只有他接了。他说:‘送人最后一程,是积德的事,不能推。’”
“那这棺材……”
“做。”陈师傅说,“但要做足准备。水葬不比土葬,变数多。你下午去看木料,我联系几个老船匠。”
二
南城渡口在城南五里,是江面最窄处,自古就是渡口。青石板台阶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如镜,石缝里长着青苔。江边一排老柳树,枝条垂到水面,随风轻摆。
周老栓的家就在渡口旁,三间瓦房,一个小院。院里搭着棚子,棚下整齐码着七根粗大的樟木,表皮已经风化呈灰白色,但劈开一角看,内里木质金黄,纹理细密,散发着淡淡的樟脑香气。
“埋了十年,每年江水涨都会浸到,退水后又晒干。”周大勇抚摸着木头,“我爹说,这样‘吃过水’的木料做船棺,才不会沉。”
谢依依量了尺寸,每根都够用。木料确实好,但要做成船形,需要高超的技艺。她正看着,院外来了几个人。
领头的是个精瘦的老头,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老船匠。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人,也都是做木工的模样。
“陈师傅让我来的。”老头自我介绍,“我姓郑,造船的,造了四十年船。周老栓的船,都是我修的。”
“郑师傅,您看这活……”
郑老头绕着木料走了一圈,又看了图纸,咂咂嘴:“棺材我沒做过,船我熟。但要把棺材做成船,还要能漂流……有讲究。”
“什么讲究?”
“船行水,靠的是浮力和平衡。棺材里装了人,重量不均匀,容易侧翻。”郑老头指着图纸,“所以这里面要加配重——在棺底嵌石头,调整重心。但石头不能露,要用木头包起来,看起来还是全木的。”
他又指着篷顶:“这个篷要能开合,但密封要好。不然进水,棺材就沉了。得用鱼胶黏缝,桐油刷三遍,确保滴水不漏。”
“工期要多久?”
“七个人,日夜赶工,也要十天。”郑老头说,“今天十八,满月是二十九,来得及。”
周大勇连连道谢:“工钱按双倍算,麻烦各位师傅了。”
“不要钱。”郑老头摆摆手,“周老栓帮我捞过儿子——二十年前,我小儿子掉江里,是他跳下去救上来的。这情,我得还。”
其他几人也点头。谢依依这才知道,周老栓在渡口几十年,救过的人、帮过的人,多得数不清。
定下方案后,工人们开始动工。锯木声、刨木声在江边响起,樟木的香气弥漫开来。谢依依留下来帮忙打下手,顺便了解周老栓的往事。
周大勇一边给师傅们递茶水,一边断断续续地讲:
“我爹是孤儿,从小在江边流浪,吃百家饭长大。十二岁就开始帮人摆渡,一根竹篙,一张木筏,就这么撑了一辈子。”
“他水性极好,据说能在水里憋一炷香时间。江里淹死的人,都是他去捞。有些没人认领的,他就自己掏钱买口薄棺,埋在江边山坡上,立个木牌。”
“他常说:‘江是活的,吞了人,总要还回来。我摆渡的,就是帮江还债。’”
谢依依问:“周爷爷捞过多少无名尸?”
周大勇想了想:“我记事起,少说也有八九个。最早一个是五几年,有个女人投江,怀里还抱着孩子。我爹捞上来时,孩子还活着,女人已经死了。后来孩子被城里一对夫妻收养,现在也该五十多了。”
“那女人的尸体呢?”
“我爹给她做了口棺材,埋在那边。”周大勇指着江对岸的山坡,“坟早就平了,找不到了。”
正说着,郑老头喊谢依依过去看一个细节。棺材的雏形已经出来——船头微微上翘,船身两侧的弧度流畅,确实像艘乌篷船。
“这里要刻个字。”郑老头指着船头内侧的位置,“船都有名,棺材船也得有名。刻什么?”
谢依依想了想:“就叫‘渡魂舟’吧。”
“好名字。”
三
制作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老樟木料性稳定,易于加工。郑老头手艺精湛,每一块板的弧度、每一根榫头的接合都严丝合缝。七天后,船棺主体完成,开始做篷顶和内部。
这期间,不断有渡口的老居民来看。
有个卖鱼的老太太,提了一篮新鲜鲫鱼:“老栓最爱喝鲫鱼汤,给他带点。”
有个退休教师,拿来一本手抄的《渡船歌》:“这是老栓年轻时唱的,我记下来了。放棺材里吧,让他在那边也能唱。”
还有个瘸腿的老头,是周老栓从江里救上来的,他坐在棺材旁,默默抽了一下午烟,最后说:“老哥,慢走。等我去了,找你喝酒。”
谢依依看着这些人,忽然明白周老栓为什么选择水葬——他的生命已经和这条江、这些渡客融为一体。土葬是分离,水葬是回归。
第十天,棺材全部完工。
那是一口精美的船棺:长七尺三,宽二尺一,高一尺八。篷顶用竹条做骨架,覆上薄木板,可以像真船篷一样前后滑动打开。棺身刷了三遍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金黄色光泽。船头内侧刻着“渡魂舟”三个篆字。
郑老头做了最后的测试——把空棺推入江中浅水处。棺材稳稳浮在水面,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真像一艘待发的小船。
“成了。”郑老头抹了把汗,“今夜满月,江水已开始涨,正是时候。”
周大勇却有些不安。这几天他总做同一个梦:梦见父亲的棺材在江心打转,怎么也不往下游走。他私下找谢依依说:“谢师傅,我爹这棺材……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按规矩做,应该不会。”谢依依安慰他,但心里也没底。她翻遍了爷爷的笔记,关于水葬的记载太少,而且多有警告。
陈师傅来看了棺材,绕着走了三圈,最后说:“棺材没问题,但魂有问题。”
“什么意思?”
“周老栓一生摆渡,渡的是活人,也捞死人。”陈师傅低声说,“那些无人认领的亡魂,会不会还跟着他?如果跟着,棺材载的就不止他一个魂,重量不一样,漂流的方向也可能不一样。”
谢依依心里一紧:“那怎么办?”
“只能先送。如果真出了岔子,再想办法。”
当晚,六月二十九,满月夜。
月亮又大又圆,悬在江面上,照得江水银光粼粼。潮水正在上涨,江面比平日宽了三丈有余,水流也急了。
渡口聚集了上百人——都是周老栓生前的渡客、邻居、受他帮助过的人。没有哀乐,没有哭声,大家静默地站着,像在等一艘船出发。
周大勇披麻戴孝,捧着父亲的骨灰坛——按周老栓遗愿,遗体已火化,骨灰装在坛中,放入棺材。他说:“泡水里,肉身会烂,难看。烧成灰,干净。”
时辰到了,子时三刻。
八个壮汉抬起船棺,缓缓走下青石板台阶。棺材入水的瞬间,发出“哗”的轻响,稳稳浮在水面。篷顶滑开,周大勇将骨灰坛放入棺中,又放了一坛米酒、一包烟丝、那本《渡船歌》。
“爹,上路了。”他轻声说,盖上篷顶。
郑老头解开系在岸边的缆绳。棺材开始缓缓移动,随着涨潮的水流,向下游漂去。
月光下,那口金黄色的船棺越漂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江面拐弯处。
众人久久未散,直到看不见棺材了,才陆续离开。周大勇跪在渡口,磕了三个头,被亲戚扶回家。
谢依依和陈师傅站在江边,看着江水东流。
“陈师傅,您觉得能顺利吗?”
“不知道。”老人望着月色,“但周老栓一生渡人,应该有人渡他。”
四
第二天,六月三十。
谢依依一早去铺子,心里总惦记着那口棺材。她查了水文资料,从渡口到入海口,直线距离一百二十里,但江水蜿蜒,实际水路近二百里。按昨晚的水流速度,棺材一昼夜能漂三四十里,四五天应该能入海。
中午时分,周大勇急匆匆跑来,脸色煞白。
“谢师傅!不好了!棺材……棺材回来了!”
“什么?”
“今早有个打鱼的看见,在上游三里处的回水湾,停着我爹的棺材!我去看了,就是‘渡魂舟’,船头刻的字还在!”
谢依依脑袋“嗡”的一声。爷爷笔记里的禁忌,第一条就是“忌逆流”。棺材不仅没顺流而下,反而逆流而上,停在回水湾——那是水流打旋的地方,浮物最容易滞留。
她和陈师傅立刻赶往渡口。
回水湾在渡口上游,是个马蹄形的河湾,水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涌动。船棺果然停在那里,卡在两块礁石之间,随着微波轻轻晃动。篷顶关得好好的,骨灰坛应该还在里面。
岸边已经围了一些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老栓不想走啊……”
“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水葬犯忌讳,魂会困在水里,变成水鬼的。”
周大勇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捞上来?可爹的遗书说任其漂流,莫追莫拦。”
“先捞上来。”陈师傅果断说,“逆流回旋,已经是犯忌。如果不处理,棺材会一直在这里打转,魂就真的困住了。”
几个船夫划小船过去,用竹篙把棺材拨出来,系上绳子拖回渡口。棺材上岸时,众人都屏住呼吸——棺身完好无损,桐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依依靠近仔细看,发现船头吃水线附近,木头上有一圈淡淡的水痕,比周围颜色深,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过。她用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不是水的凉,是阴冷。
“开棺看看。”陈师傅说。
周大勇犹豫:“这……合适吗?”
“魂困棺中,比开棺更不合适。”
篷顶滑开,骨灰坛还在,米酒和烟丝也没动。但谢依依注意到,棺材内壁——原本光滑的樟木板,此刻布满了细密的水珠,像是棺材在“出汗”。水珠聚集,顺着内壁流下,在棺底积了一小滩。
“棺出水,魂不安。”陈师傅脸色凝重,“周老栓的魂,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走不了。”
“什么东西?”
陈师傅没回答,转向周大勇:“你爹捞过的那些无名尸,埋在哪里?带我去看。”
五
江对岸的山坡,当地人叫“义冢坡”,自古就是埋无主尸的地方。荒草丛生,零星立着一些木牌,大多已经腐烂倒塌,字迹模糊。
周大勇凭记忆找到了几处:“这个埋的是个女人,六几年捞的;这个是个年轻男人,像是学生;这个……”
一共找到了九处坟茔,但都只剩微微隆起的土堆,木牌早就烂没了。
“不止这些。”陈师傅说,“周老栓摆渡六十年,捞过的人,绝对不止九个。有些可能连坟都没有,直接沉石江底了。”
“那怎么办?怎么知道都是谁?”
“去问问渡口的老人们。”谢依依说,“总会有人记得。”
接下来的三天,谢依依和周大勇走访了渡口附近所有老人。九十岁的赵婆婆,八十五岁的李老头,七十八岁的王奶奶……一个个问,一点点拼凑。
记忆是零碎的,甚至是矛盾的。但渐渐地,一个名单浮现出来:
1. 1953年,投江女子,二十多岁,穿蓝布衫,怀里有个婴儿(婴儿存活)
2. 1957年,溺水男孩,约十岁,赤脚,裤腿卷到膝盖
3. 1962年,无名男尸,四十岁左右,左手六指
4. 1968年,长发女尸,手腕有红绳系着铜钱
5. 1975年,浮尸,面目模糊,口袋里有一支钢笔
6. 1981年,少年尸体,背上有胎记,形如半月
7. 1988年,老人尸体,穿中山装,口袋里有一张车票(从外地来)
8. 1995年,中年女尸,右手缺小指
9. 2003年,青年尸体,脖子上有吊坠,刻着“平安”
“就这些了。”周大勇整理着记录,“我爹捞过的无名尸,能找到信息的就这九个。有些太久了,没人记得了。”
“九个……”谢依依沉吟,“棺材逆流,可能是因为这九个魂还跟着周爷爷。他们无人认领,无家可归,周爷爷生前‘渡’他们上岸,死后他们还想跟着他‘渡’阴阳河。”
“那怎么办?难道要给我爹做九口陪葬棺材?”
陈师傅摇头:“不是陪葬,是超度。这些亡魂不是要害周老栓,是依赖他。他们以为,只要跟着老摆渡人,就能找到去阴间的路。但他们不知道,老摆渡人自己也要上路了,带不动他们。”
“所以需要一场联合超度仪式。”谢依依明白了,“让周爷爷带他们一程,但不是用棺材载,是用仪式送。”
“对。”陈师傅说,“我们需要重新制作棺材——不是改形,是改‘意’。在棺材内壁刻上这九个亡魂的体征描述,让他们‘有名有姓’。然后举行‘渡魂大醮’,一次超度十个魂:周老栓和九个无名者。”
周大勇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能做吗?”
“能,但需要时间。”陈师傅说,“而且需要那九个亡魂的‘认同’。如果有一个不认同,仪式就可能失败。”
“怎么让他们认同?”
“找到他们的遗物,或者……找到他们的埋骨地,取一抔土。”
六
寻找遗物和坟土,比想象中艰难。
第一个无名女子(1953年)的坟早已平了,连大概位置都找不到。谢依依去查地方志,发现当年确实有“无名女尸投江”的记录,但仅此而已。最后,她在江边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找到了一截断掉的红布——据赵婆婆说,当年那女子投江时,头上系着红头绳。
“就用这个吧。”陈师傅将红布剪下一小块,“贴身之物,沾了生魂气息,可以替代坟土。”
第二个溺水男孩(1957年),当年是周老栓亲手埋的,埋时在他手里放了两颗玻璃珠——男孩口袋里发现的。周大勇去坟地挖开(已经平了),竟然真在泥土里找到了那两颗玻璃珠,虽然被泥包裹,但洗净后还能看出颜色。
第三个六指男人(1962年)的坟找到了,取了一抔坟土。
第四个长发女尸(1968年)手腕的红绳铜钱早已腐烂,但当年收敛时,周老栓把铜钱取下来,挂在渡口棚子的梁上“镇邪”。那棚子拆了又建,梁换了几次,铜钱早不知去向。最后郑老头想起来:“老栓好像把那铜钱磨成了薄片,嵌在他的烟杆上了。”
周大勇找出父亲的遗物——一根老竹烟杆。烟嘴处果然嵌着一片薄铜,刻着模糊的“乾隆通宝”字样。
第五个钢笔尸体(1975年),钢笔还在。周老栓一直留着,说是“读书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扔”。笔尖已经锈蚀,但笔杆上的刻字还能辨认:“奖给优秀教师——1970”。
第六个胎记少年(1981年),埋得深,坟土好取。
第七个外地老人(1988年),车票早就烂了,但周老栓当年抄下了车票信息,夹在一本老黄历里。纸已发黄脆裂,但字迹可辨:“1988.4.16,洛城至南城,硬座,13车47号”。
第八个缺指女尸(1995年),无遗物,取坟土。
第九个吊坠青年(2003年),吊坠被周老栓收着,是一块劣质玉石,刻着“平安”。周大勇记得,父亲常说:“这么年轻,家里人该多伤心。”
九样物品收集齐了:红布片、玻璃珠、坟土、铜钱片、锈钢笔、坟土、车票纸、坟土、玉坠。
每一件都承载着一个消失的生命,一段无人记得的故事。
与此同时,船棺的内壁刻字开始了。
谢依依亲自执刀,在棺材内壁两侧,刻下九段文字:
“一九五三年,蓝衣女子,怀抱婴儿,魂归此江。”
“一九五七年,赤足男孩,十岁模样,江中溺亡。”
“一九六二年,六指男子,四十上下,无名无姓。”
“一九六八年,长发女魂,红绳铜钱,不知故乡。”
“一九七五年,怀笔之躯,或是师者,沉江而逝。”
“一九八一年,胎记少年,背上半月,早夭江中。”
“一九八八年,中山老人,车票洛城,客死异乡。”
“一九九五年,缺指妇人,右手残损,命丧波涛。”
“二零零三年,玉坠青年,平安不保,魂断南江。”
每刻一段,她都能感觉到棺材的“呼吸”——那些水珠时多时少,温度时冷时暖。刻到第五段时,棚子里的灯泡忽然闪烁了几下;刻到第九段,窗外传来隐约的呜咽声,像是风过江面,又像是人声。
刻完后,陈师傅用朱砂混合雄黄、糯米汁,调成特殊的填料,填入刻痕。朱砂辟邪,雄黄驱祟,糯米黏魂——这是要让九个亡魂“附着”在刻字上,而不是游离在棺材周围。
“接下来是仪式。”陈师傅说,“需要选一个‘送魂夜’,最好是农历七月十五之前。”
“为什么?”
“七月半,鬼门开。在那之前送走,他们能赶上鬼门关,顺利投胎。过了七月半,就要再等一年。”
今天七月初三,离七月十五还有十二天。
“那就七月初七。”谢依依说,“七夕,牛郎织女渡天河,我们渡魂过阴河,应景。”
七
七月初七,黄昏。
渡口再次聚满了人。这次不仅是周老栓的亲朋,还有闻讯而来的其他渡客、附近居民,甚至有几个民俗学者。大家都想看看这场罕见的“渡魂大醮”。
江边搭起了简易的法坛——不是道观那种高台,而是用九块青石板铺成圆形,每块石板上放着一件遗物:红布、玻璃珠、坟土、铜钱片、钢笔、坟土、车票、坟土、玉坠。石板围成一圈,中间是那口船棺。
陈师傅请来了三位老道士——不是职业做法的,是真正修行的人,住在城外山观,平时不见外人。三位道长须发皆白,但眼神清澈,步履稳健。
为首的清虚道长看了船棺和九件遗物,点点头:“善。以棺为舟,渡十魂归冥,是大功德。”
仪式在戌时(晚七点)开始。
清虚道长手持桃木剑,在江边画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另外两位道长摇铃击磬,念诵《度人经》。声音苍老而悠远,随着江风飘散。
周大勇跪在法坛前,捧着父亲的牌位。谢依依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名册——上面写着九个无名亡魂的简要信息。
清虚道长开始唱诵:
“茫茫江水上,杳杳幽冥路。今有摆渡人,周氏老栓公,一生行善,渡人无数。今身已故,魂当归途。然有九魂,无主孤魄,随公而行,阻公之路……”
每唱一句,他就用桃木剑指向一件遗物。指向红布时,布片无风自动;指向玻璃珠,珠子在石板上微微滚动;指向坟土,土里冒出细小的气泡。
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江面上起了薄雾,月光朦胧,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唱完九段,清虚道长剑指船棺:
“今以船棺为舟,刻名为引,送十魂共渡。周老栓引路在前,九魂随后而行。渡此阳江,入彼冥河,各归其所,各安其魂!”
三位道长同时摇铃,铃声急促如雨。
就在这时,谢依依看到船棺内壁的刻字,开始发光——不是刺眼的光,是柔和的、幽蓝色的光,像磷火,又像月光倒映在水面。九个段落,九种光晕,在棺材内壁流转。
更奇异的是,棺材周围出现了九团模糊的光影,高矮胖瘦不一,环绕着船棺,缓缓移动。没有人形细节,就是九团朦胧的光,但能感觉到那是“人”的形状。
周大勇也看到了,他嘴唇颤抖,喃喃道:“爹……爹也在吗?”
仿佛回应他的呼唤,船棺的篷顶,缓缓滑开了一道缝。一道更明亮、更温暖的金色光柱从缝中射出,直冲江面。光柱中,隐约有一个老人的轮廓,拄着竹篙,站在船头。
那是周老栓的魂。
九团幽蓝光影围绕金色光柱旋转,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告别。然后,金色光柱缓缓沉入船棺,篷顶合拢。九团光影也随之没入棺材内壁的刻字中——每个光影对应一段刻字,像被吸入一般,消失不见。
棺材内壁的光渐渐暗淡,最后恢复正常。
清虚道长长舒一口气:“魂已附棺,可以送行了。”
此时已是亥时(晚九点),江面起风了,是顺风,吹向下游。潮水又开始上涨,比上次更急。
八个壮汉再次抬起船棺,送入江中。这一次,棺材入水时没有发出声响,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轻盈得不真实。
缆绳解开。
船棺开始漂流,但这次不是随波逐流——它仿佛有方向感,船头始终朝着下游,稳稳地破开水面。速度不快,但坚定。
月光下,棺材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像是吸收了刚才仪式的光芒。江面上,隐约有歌声传来,苍老而沙哑,正是那首《渡船歌》:
“哎——哟——嘿!
一篙撑开千层浪,
两桨划破万里江。
渡人渡魂渡今生哎,
渡罢朝阳渡月光……”
歌声渐行渐远,船棺也渐行渐远。这一次,它没有回旋,没有停滞,径直漂向下游,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站在江边,久久不肯离去。
周大勇泪流满面,朝着下游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爹,走好……带着他们,一起走好……”
八
三天后,下游六十里的渔村传来消息:有渔民在江心看到一口发光的船棺顺流而下,速度奇快,一夜之间就过了三道湾。渔民想靠近看,但总是差一点追不上,最后眼睁睁看着棺材漂向入海口方向。
七天后,入海口的灯塔看守人说,月圆之夜,看见一口金色的小船漂出江口,进入大海。船上似乎有光,还有隐约的歌声。小船在海面上漂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沉入水中,不是沉没,是像被什么接引一样,缓缓没入海底。
“应该是龙宫接引。”看守人后来说,“老辈人说,水葬入海的人,如果是善人,会有虾兵蟹将来接,直送龙宫,来世投个好胎。”
消息传回南城,渡口的人们都说:周老栓终于到东海了。
周大勇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在渡口立了一块小石碑,不写父亲的名字,只刻了一行字:
“渡人者,终自渡。”
每天傍晚,他都会来渡口坐一会儿,看看江水,想想父亲。有时他会撑起父亲留下的乌篷船,摆渡几个客人,不收钱,说“替我爹积德”。
谢依依把这件事完整记在了爷爷的笔记里。这次她用了更多的蓝色笔墨——感悟的部分越来越长。
“癸卯年七月初七,周老栓,摆渡人,水葬。初,棺逆流回旋,魂困江滨。查其因,乃九无名尸魂相随,无人引渡。遂重制船棺,内刻九魂特征,集遗物,行‘渡魂大醮’。棺再入水,顺流直下,终入东海。记:世间孤魂何其多,无人记名,无人烧纸,唯赖善心者一念牵。周老栓一生平凡,然其所渡,不止阳间人,更有阴间魂。此善无形,然重于山。”
蓝色字迹写道:
“我们总以为英雄要惊天动地,其实真正的善行往往寂静无声。周老栓不会知道,他随手捞起的一具尸体,给予的一点尊重(一抔土、一块木牌),会成为那些孤魂几十年唯一的‘名字’。他更不会知道,他死后,这些无人记得的魂,还会记得他,追随他,把他当成唯一的‘摆渡人’。这是何其沉重的信赖,又是何其温暖的羁绊。渡魂棺,渡的不是一个魂,是十个魂;摆渡人摆渡的不是一条江,是生死之间的慈悲之河。愿所有无名者,终有归处;愿所有摆渡人,终抵彼岸。”
写完,她走到窗前。三品棺材铺的柜台上,又多了一件纪念物:周大勇送来的那两颗玻璃珠,洗净后晶莹剔透,一蓝一绿,放在一个小木盒里。旁边是周老栓的那截烟杆,铜钱片在烟嘴处微微反光。
谢依依有时会拿起烟杆,想象那个六指男人生前的模样。他可能是工人,可能是农民,可能也有家人,只是在某一天失足落江,或者有意投江,从此成了“无名尸六十二号”。直到六十年后,才在一口棺材的内壁上,有了短短一句描述,有了一个被记住的瞬间。
这也许不够,但总比彻底消失好。
窗外,江风送来湿润的气息。雨季快要过去了,江水会渐渐退去,露出被浸泡了几个月的滩涂。生命在那里轮回——水草会重新生长,鱼虾会回来产卵,渡船会继续吱呀呀地摇。
而关于摆渡人的故事,会留在渡口老人的闲聊里,留在谢依依的笔记里,留在那些听过《渡船歌》的人的记忆里。
也许很多年后,当新的摆渡人撑船过江,在月夜听见隐约的歌声,会问老船夫:“那是什么声音?”
老船夫会说:“是周老栓,还在摆渡呢。渡那些回不了家的人,回阴间的路。”
魂归处,即故乡。
而摆渡人的故乡,永远在下一趟渡程的江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