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最后看了高育良那挺直却孤峭的背影一眼,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向门口。
“咔哒。”门关上了。高育良独自站在窗前,阳光将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淡金。
他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物伤其类的苍凉。
赵瑞龙……对不起了。要怪,就怪这世道,这棋局,逼得人……不得不弃车保帅。
省公安厅,小会议室。D委会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椭圆桌旁坐满了人。
祁同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他掐灭手中的烟。
“根据省W、S政府主要领导指示,以及当前我省部分地区社会治安的严峻形势,厅D委决定。
即日起,在全省范围内,特别是问题突出的重点地区,开展为期三个月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
他顿了顿,翻开面前的文件夹,语气加重。
“重点地区,京海市,东山市。重点目标,京海以高启强、高启盛兄弟为首的强盛集团,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东山以林耀东为首的塔寨村犯罪团伙,涉嫌制造、贩卖、运输毒品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每念出一个罪名,会议室里的温度就似乎降低一度。
“成立两个扫黑除恶专项工作组。第一组,由我亲自担任组长,抽调刑侦、经侦、禁毒、特警精干力量,进驻京海。
第二组,由刘副厅长担任组长,抽调相关力量,进驻东山,彻查塔寨村制贩毒案及保护伞问题。”
他“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目光凌厉。
“此次行动,是政治任务,是死命令!各参战单位、所有参战人员,必须提高政治站位。
限期一个月,必须取得突破性、实质性战果!要把这些盘踞地方多年、为害一方的黑恶势力,连根拔起,彻底铲除!听清楚了吗?!”
“清楚!”众人齐声应答,但声音里的情绪各异。
“散会!”祁同伟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会议室,留下一屋子神色复杂的同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祁同伟反手锁死了门。他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然后,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
“哟,祁大厅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
赵瑞龙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懒洋洋的,拖着长腔。
祁同伟喉咙发干,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
“赵总,有件要紧事,得跟你通个气。”
“说。”赵瑞龙的语气随意。
“省W刚开了会,决定在京海和东山,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重点……是强盛集团,和塔寨村。”
祁同伟语速很快,几乎是挤着说完的。
电话那头,音乐声停了,女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赵瑞龙的声音传来,冰冷,缓慢,带着一种噬人的寒意。
“祁、同、伟。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
“这是省W的决定!沙书记点头,陆正鸿提议,高书记同意了的!我也没办法!”
祁同伟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带着焦躁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虚。
“放你娘的狗屁!”赵瑞龙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破听筒。
“省W决定?是高育良决定的,还是陆正鸿决定的?还是你祁同伟自己想拿老子的人头去给你铺路?!
强盛集团每年给你上供多少?塔寨村的利润,你分了没有?你心里没数吗?!
现在你要扫黑?扫到你金主爸爸头上来了?祁同伟,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赵总!你听我说!”祁同伟也吼了起来,眼睛充血。
“形势变了!沙瑞金在整顿干部,侯亮平在查丁义珍,陆正鸿在盯着汉东油气!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
还想保住强盛集团和塔寨村?做梦!这场扫黑,势在必行!高书记已经点了头,方案已经定了!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跟我这儿吼,是赶紧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把强盛集团和塔寨村跟你关联的所有线索,全部掐断!
该扔的人立刻扔,该弃的车马上弃!先保住你自己,别TM引火烧身!”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几秒,赵瑞龙的声音再次传来,嘶哑,疲惫,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狠厉和……难以置信。
“祁同伟……你,这是要背叛我?要拿我的人,去给你换顶戴花翎?”
“我不是背叛你!”祁同伟压低声音,近乎嘶吼,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
“我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赵瑞龙,你听好了,断臂求生,还有一线生机!
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你爹那点快过期的余荫,保不住你了!清醒点吧!”
说完,不等赵瑞龙再有任何反应,他狠狠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忙音响起。
祁同伟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他靠着窗台,身体微微发抖。
背叛?是背叛。但就像高育良说的,政治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刘处,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几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精干的中年男人敲门进来。
“祁厅。”
“强盛集团,特别是高启强、高启盛兄弟的所有违法犯罪证据,重新梳理,重点深挖。
尤其是前年‘锦绣花园’暴力拆迁致人死亡那起,去年码头斗殴重伤那起。
还有他们垄断沙石、运输市场的证据,全部做实,做铁!
另外,高启盛涉嫌非法持枪、故意伤害的旧案,重新启动调查!
这一次,我要看到能把他兄弟俩,把强盛集团核心骨干,一锅端的铁证!”
刘处长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长期在公安系统养成的J律性让他立刻压下疑问,挺胸应道。
“是!祁厅,我马上去办!”
省检察院反贪局三楼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凝滞得像是灌了铅。
检察长季昌明坐在主位。这位即将到点的老检察长,头发已经全白,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左手边是局长陈海,坐得笔直,面色平静。
右手边是常务副局长吕梁,五十出头,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
侯亮平坐在陈海旁边。他没穿制服,一身合体的深灰色夹克,白衬衫领口系得很紧。
“咳咳。”季昌明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加深了些。
“同志们,开会了。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志,也是我们反贪战线的新战友。”
他转向侯亮平,伸出手示意。
“这位是侯亮平同志,刚刚从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J调任我们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担任常务副局长,副厅级。
亮平同志是反贪总J最年轻的侦查处长之一,业务能力突出,政治素质过硬。
参与和主办过多起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职务犯罪案件,经验丰富,是侦查战线上的一把尖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加重了语气。
“总J选派亮平同志来汉东,是对我们工作的有力加强和支持。
希望大家在以后的工作中,多向亮平同志学习,也全力支持、配合他的工作。”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稀稀拉拉,参差不齐。
侯亮平在掌声中站起身,对着季昌明,也对着全场,微微鞠了一躬。
“谢谢季检的介绍,谢谢各位。”他开口,声音清朗,语速平稳,不疾不徐。
“我刚到汉东,对这里的情况、对J里的工作,都还很不熟悉。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前辈。
以后工作中,我有什么做得不到位、不明白的地方,还请大家不吝指教,多批评,多帮助。”
话很客气,是标准的下级初来乍到的谦辞。
季昌明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亮平同志是总J派来的精锐,正好,”季昌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正式起来。
“我们手头有几个重点案子,进展不太理想。特别是丁义珍涉嫌受贿、滥用职权、叛逃一案,拖了快三个月。
亮平同志来了,可以帮我们把把脉,找找新的思路和突破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侯亮平身上。
侯亮平没有看任何人,他翻开面前那份早就看过的、关于丁义珍案的简要汇报材料。
“季检,关于丁义珍的案子,我在京城时看过总J转过去的卷宗副本。
有些情况,我反复看了几遍,觉得有几个点,或许可以再深挖一下。”
“哦?哪几个点?说说看。”季昌明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主要集中在丁义珍出逃前二十四小时的活动轨迹上。”侯亮平拿起手边的笔,但没有在纸上写,只是轻轻转动着。
“卷宗显示,这二十四小时内,他分别见了六个人,打了十二个电话。
这六个人里,有两个是汉东油气集团的副总经理,一个是山水集团的董事长高小琴。
这十二个电话,有三个是境外号码,分别来自香港和开曼群岛。”
他每说一个细节,会议室里的气氛就凝重一分。
“我想请教一下,”侯亮平的目光从季昌明脸上移开,扫过陈海,最后落在吕梁脸上。
“这三个人,特别是汉东油气的两位副总和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在丁义珍出逃前的这个敏感时间点,和他见面,具体谈了什么?
是正常的公务往来,还是……别的?见面地点在哪里?有无第三人在场?
这些细节,在后续的补充侦查中,有更明确的结论吗?
还有那三个境外电话,机主是谁?通话内容有没有通过技术手段进行恢复或分析?”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串精准的连珠炮,砸在会议室里。
陈海放在桌下的手指,停止了轻点,微微握紧。
吕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向下抿着的嘴角,更紧了些。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寂静。这次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没有了。
吕梁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眼皮,目光冷淡地看向侯亮平,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打磨过的、冰冷的硬度。
“侯副局长,”他刻意加重了“副”字的读音。
“汉东的案子,有汉东的办法和规矩。我们办案,讲究的是证据,是法律程序,是稳扎稳打。
不是靠……猜测和联想。你刚才说的这些,卷宗里都有记录,侦查员也按程序进行了询问和调查。
至于结果,自然会在案卷里体现。你初来乍到,对情况不了解,有些疑问……可以理解。
但办案,光有疑问不够,要有实打实的证据。”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侯亮平缓缓转过头,目光迎上吕梁。那目光很平静,但平静底下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在凝聚。
“吕副局长,”侯亮平也用同样的称呼回应,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教的味道。
“您说得对,办案当然要讲证据。但证据是从哪里来的?是坐在办公室里等来的。
还是靠侦查员主动出击,一条线索一条线索抠出来的,一个疑点一个疑点查清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吕梁的眼睛,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丁义珍跑了,线索就摆在眼前。汉东油气的副总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见他?
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和他是什么关系?境外的电话打给谁?
这些疑点,如果我们不去深挖,不去查实,难道要等它们自己变成证据,跳到我们桌面上来?
吕副局长在反贪战线工作多年,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更懂。”
“你……”吕梁脸色一沉,腮帮子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好了好了。”季昌明抬起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变。
“亮平同志刚到,急于了解案情,心情可以理解。
吕梁同志也是从工作出发,提醒我们要依法依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把案子办好。”
他看向陈海:“陈海啊,你作为局长,要带亮平同志尽快熟悉J里的全面工作。
丁义珍的案子,卷宗再系统整理一下,和亮平同志一起,从头到尾再过一遍。
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疏忽的,或者新的思路。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向我汇报。”
“是,季检。”陈海点头应道。
“那好,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季昌明率先站起身。
“大家散了吧,各自忙。”
其他人陆续起身,收拾东西。吕梁第一个走向门口。
陈海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侯亮平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走,去我办公室坐坐。”
局长办公室比侯亮平的稍大一些,但也谈不上宽敞。
书柜占了大半面墙,里面塞满了各种法律典籍、政策文件和卷宗盒。
陈海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声响,然后走到饮水机旁。
他给侯亮平接了杯温水,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苦笑了一下。
“吕梁那个人,就那个脾气,心眼不坏,就是有点固执,也有点排外。
他在反贪局干了快二十年,从书记员干到副局长,一步步爬上来的。本来J里空出常务副这个位置,论资历、论能力,他都觉得应该是他的。
结果你从总J空降下来,他心里有疙瘩,说话带刺,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侯亮平接过水,喝了一口,放下纸杯,目光直视陈海。
“陈海,大风厂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海明显愣了一下,拿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大风厂?京州光明区那个服装厂?”
“对。厂长蔡成功,是我发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他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声音都是抖的,说山水集团要生吞了他的厂子,工人闹了三个月,市里区里开了三次调解会,次次谈崩
。他走投无路了,才找到我。”
陈海沉默了。他慢慢放下水杯,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避开了侯亮平的目光。
“你不说话,就是知道。”侯亮平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压迫感十足。
“山水集团那边,到底给了什么方案?能把一个干了半辈子实业的老厂长,逼到给我这个多年不联系的发小打求救电话?”
陈海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沉重。
“第一个方案,山水集团出资五千万元,收购大风厂51%的股权。
第二个方案,大风厂以现有的土地和厂房折价入股山水集团开发的光明峰项目,占项目公司10%的干股,不参与管理,只享受分红。”
侯亮平听完,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冷,没有任何温度。
“五千万,买51%的股权?陈海,你是京州人,大风厂那块地什么位置,什么行情,你不清楚?
那是光明峰项目的核心地块,临着规划中的上面商务区!去年旁边的地王拍了多少?
三个亿!还是楼面价!他高小琴用五千万就想拿走控股权?这是收购?这是明抢!”
“是明抢。”陈海点头,语气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