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宴席设在织造府东园的水榭。
水榭建在池塘中央,九曲回廊相连,四面环水,只留一条主道出入。这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地方——易守难攻,若有事变,可迅速控制局面。
沈知微抵达时,人已到齐。皇帝居上首,靖王坐右侧,淑妃在左,她则安排在淑妃下首。苏婉抱着琵琶,坐在水榭角落的乐师席中,低眉顺目,看不清表情。
今日的菜肴比昨日更精致,但无人动筷。气氛凝重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连池中锦鲤都似乎感受到了压抑,沉在水底不敢露头。
“皇兄今日选的地方,倒是雅致。”靖王先开口,笑容温润如常,“只是这四面环水……若有人心怀不轨,怕是插翅难飞。”
萧靖宸举杯:“景桓多虑了。今日只有兄弟叙话,何来心怀不轨之人?”
“但愿如此。”靖王饮尽杯中酒,目光扫过乐师席,“苏姑娘今日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苏婉身子一颤,起身行礼:“奴婢……无碍。”
“那就好。”靖王笑道,“本王还想再听一曲《阳春白雪》呢。”
“奴婢遵命。”
琵琶声起。苏婉今日的指法明显不稳,几个音都弹错了。靖王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沈知微握着酒杯的手心已出汗,她知道,苏婉在挣扎。
一曲终了,靖王正要说话,萧靖宸却先开口:“景桓,朕有件事想问你。”
“皇兄请讲。”
“明月楼的账簿上,有你的名字。”萧靖宸直视他,“朕已派人查过,那些银钱往来,确实存在。你作何解释?”
靖王笑容不变:“臣弟确实投资过明月楼,但只是寻常生意往来。江南富商投资歌舞坊的不少,皇兄不会因为这个,就怀疑臣弟吧?”
“若只是投资,自然无妨。”萧靖宸顿了顿,“但账簿上还有别的东西——军械买卖,私盐交易,甚至……与北境敌国的往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靖王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皇兄,这种玩笑开不得。”
“朕从不开玩笑。”萧靖宸示意赵德全,“带人证。”
回廊上传来脚步声。两个侍卫押着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走来,那人穿着囚服,手脚戴着镣铐,正是苏州知府。
知府一进来就瘫跪在地,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靖王殿下饶命!”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萧靖宸冷声道。
知府颤抖着开口:“是……是靖王殿下……让微臣……让微臣挪用织造局的银子,转到明月楼账上……还有军械……军械是从城防营偷偷运出去的……盐……盐是从私盐贩子手里买的……”
“你胡说!”靖王霍然起身,“本王从未让你做过这些!”
“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啊……”知府哭道,“您当初说……说有事您担着……现在不能全推给微臣啊……”
“你——”
“够了。”萧靖宸打断,“景桓,你还有何话说?”
靖王脸色铁青,盯着知府:“是谁指使你诬陷本王?”
“没……没有人指使……微臣说的都是实话……”知府忽然转向苏婉,“苏姑娘……苏姑娘可以作证!她……她是殿下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苏婉身上。
苏婉抱着琵琶,缓缓站起身。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含泪,却异常坚定:“是……奴婢可以作证。”
“苏婉!”靖王厉喝,“你想清楚再说话!”
苏婉没有看他,而是跪向皇帝:“皇上,奴婢……奴婢原是明月楼的歌伎。三年前,靖王殿下将奴婢赎身,送入宫中……让奴婢……为他传递消息。”
水榭内死一般寂静。
“传递什么消息?”萧靖宸问。
“后宫各位娘娘的动向……皇上召幸的记录……还有……”苏婉咬牙,“还有……太后娘娘的病情。”
“放肆!”靖王怒道,“皇兄,这贱婢满口胡言!臣弟从未——”
“殿下!”苏婉忽然提高声音,“您忘了么?永昌三年七月,您让奴婢给刘美人下药……那曼陀罗种子,是您从慈宁宫王公公那里拿来的!”
沈知微心头一震。原来下毒的是苏婉?那刘美人知道吗?
靖王死死盯着苏婉,眼中杀机毕露:“贱婢,你找死。”
“奴婢不怕死。”苏婉流泪道,“奴婢的弟弟……已经被皇上救出来了。奴婢……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转向皇帝,重重磕头:“皇上,奴婢还有证据。靖王殿下在苏州城西有处私宅,地下密室中……藏着与北境往来的书信,还有……还有龙袍!”
龙袍!
这是谋逆之罪!
靖王猛地抽出腰间软剑——谁也没想到,他竟敢在御前带兵器。剑光一闪,直刺苏婉!
“护驾!”赵德全尖声大喊。
侍卫一拥而上。但靖王身手极好,软剑如毒蛇,瞬间刺倒两个侍卫,剑尖已到苏婉喉前三寸。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扑了上去。
是沈知微。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桌上的酒壶掷向靖王。酒壶砸在剑身上,“当”的一声,剑势偏了半分,擦着苏婉脖颈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瑾贵人!”靖王眼中凶光毕露,剑锋转向沈知微。
沈知微踉跄后退,脚下踩到裙摆,向后摔倒。眼看剑尖就要刺到——
“铛!”
一柄长剑架住了软剑。
萧靖宸不知何时已到身前,手中长剑与靖王的软剑相抵,火星四溅。
“景桓,”皇帝声音冰冷,“你想弑君?”
“是皇兄逼我的!”靖王咬牙,“这些年来,皇兄何曾真正信任过我?我在你眼中,永远是个需要防备的弟弟!”
“你若安分守己,朕何必防备?”
“安分守己?”靖王惨笑,“生在皇家,安分守己就是等死!皇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三年前皇后之事,你一直怀疑我!”
“所以,真是你做的?”
靖王没有回答,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兄弟二人持剑对峙,水榭内剑拔弩张。侍卫围成一圈,却不敢上前——怕误伤皇帝。
就在这时,回廊上又传来脚步声。
“住手!”
是太后的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太后在宫女搀扶下,颤巍巍走来。她穿着常服,未施脂粉,显然来得匆忙。
“母后?”萧靖宸一怔,“您怎么……”
“哀家再不来,你们兄弟就要自相残杀了!”太后走到两人中间,看着靖王,“景桓,把剑放下。”
“母后,我——”
“放下!”太后厉声道,“你要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靖王的手在颤抖。他看着太后,又看看皇帝,最终,“当啷”一声,软剑落地。
侍卫立即上前,将他制住。
太后走到皇帝面前,忽然跪了下来。
“母后!”萧靖宸大惊,连忙搀扶,“您这是做什么?”
“皇上,”太后抬头,老泪纵横,“哀家……哀家求你,饶景桓一命。”
萧靖宸脸色沉了下来:“母后可知,他犯了什么罪?”
“哀家知道……都知道。”太后泣不成声,“那些事……有些是哀家默许的。哀家只是……只是不想看他永远活在兄长的阴影下……”
沈知微站在一旁,心中翻江倒海。原来太后一直知道,甚至默许。难怪靖王能在宫中安插眼线,难怪那些证据总被掩盖。
“母后,”萧靖宸声音沙哑,“您让朕……很失望。”
“是母后对不起你。”太后抓住他的手,“但景桓……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你就……就不能留他一条命吗?”
萧靖宸沉默。他看着被按跪在地的靖王,又看看泣不成声的太后,眼中闪过挣扎。
良久,他缓缓开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削去王爵,终身囚禁宗人府。母后……您觉得如何?”
太后闭上眼,泪水滑落:“谢……谢皇上恩典。”
“至于苏州这些涉案官员,”萧靖宸转向知府等人,“全部押解回京,交由三司会审。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一个不留。”
“遵旨!”
一场风波,看似尘埃落定。
但沈知微心中却涌起不安。太容易了——靖王苦心经营多年,就这么认罪了?那些暗处的势力,真的会就此罢休?
她看向苏婉。苏婉瘫坐在地,脖颈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眼中却有种解脱的光。
“苏姑娘,”沈知微走过去,扶起她,“你……”
“贵人,”苏婉看着她,轻声道,“谢谢您……救了奴婢。但奴婢……不能跟弟弟走了。”
“为什么?”
“因为……”苏婉惨笑,“奴婢知道的太多。活着,对谁都是威胁。”
沈知微心头一紧:“你想做什么?皇上答应放你们姐弟——”
“皇上答应,但有些人不会答应。”苏婉摇头,“贵人,您要小心。靖王虽然倒了,但他……还有暗棋。”
“什么暗棋?”
苏婉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捂住胸口,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苏婉!”沈知微大惊。
林晚舟冲过来诊脉,脸色骤变:“是剧毒!她什么时候……”
苏婉倒在沈知微怀中,气若游丝:“酒……酒里有毒……他们……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活……”
“谁?是谁下的毒?”
苏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看向某个方向,瞳孔渐渐涣散。
沈知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水榭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正低着头收拾酒具。
小太监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沈知微浑身冰凉——那双眼睛,她记得。是中秋宫宴时,那个埋人偶的太监之一。
小太监对她微微一笑,转身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苏婉!苏婉!”林晚舟急唤,但苏婉已没了气息。
沈知微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浑身发抖。又一条人命。在她眼前,又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死了。
“瑾贵人,”萧靖宸走过来,“放手吧,她已经走了。”
沈知微抬头,看着皇帝:“皇上……苏婉说,酒里有毒。”
萧靖宸脸色一变:“赵德全,验酒!”
赵德全取银针验毒,片刻后回报:“皇上,酒……确实有毒。是……是鸩毒。”
鸩毒。见血封喉。
“今日的酒,是谁准备的?”萧靖宸声音冰冷。
“是……是织造府的厨子。”赵德全颤声道,“但厨子……刚才被发现……投井自尽了。”
死无对证。
沈知微缓缓放下苏婉,站起身。她看着满桌珍馐,看着那些精致的杯盏,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笑。
什么真相,什么公道,在权力面前,都是可以随时抹去的痕迹。
“皇上,”她轻声道,“臣妾……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
萧靖宸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去吧。好好休息。”
沈知微行礼,由秋月搀扶着离开水榭。走过回廊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太后的哭声,皇帝的叹息,还有靖王被押走时癫狂的笑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荒诞的戏。
回到沉香阁,沈知微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秋月吓得手足无措:“贵人!您怎么了?”
“我没事。”沈知微摇头,“只是……累了。”
累。身心俱疲。
她以为查到真相就能还人公道,却忘了,在这深宫之中,真相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窗外,天色渐暗。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像是为这场闹剧奏响的挽歌。
深夜,有人叩门。
沈知微以为是秋月,开门却是林晚舟。
“姐姐?”
林晚舟闪身进来,神色凝重:“妹妹,我验了苏婉的毒。”
“是鸩毒,我知道。”
“不。”林晚舟摇头,“那不是普通的鸩毒。那种配方……只有太医院有。”
沈知微心头一紧:“你是说……”
“下毒的人,能拿到太医院的秘制毒药。”林晚舟压低声音,“而且……我查了太医院的记录,三日前,有人领过这种毒。”
“谁?”
林晚舟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名字:“慈宁宫。”
太后。
沈知微闭上眼。果然。太后不仅要保靖王的命,还要灭所有证人的口。苏婉知道太多,必须死。
“姐姐,”她睁开眼,“这些事……我们就当不知道吧。”
林晚舟一愣:“妹妹?”
“知道了又能怎样?”沈知微苦笑,“去告诉皇上,他的母亲要杀人灭口?还是去质问太后,为何如此狠心?”
林晚舟无言以对。
“有时候,糊涂一点,才能活得长久。”沈知微走到窗边,看着夜雨,“苏婉说得对,知道得太多,对谁都是威胁。”
“那……那些枉死的人呢?”
“他们不会白死。”沈知微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但不是现在。”
现在,她需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林晚舟看着她,良久,轻叹一声:“妹妹,你变了。”
“是变了。”沈知微点头,“从那个只想‘攻略游戏’的沈知微,变成了真正在宫中挣扎求生的沈知微。”
这不是她想要的变化,却是她必须接受的变化。
林晚舟离开后,沈知微独自坐在黑暗中。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她想起苏婉临死前的眼神——解脱,又带着不甘。
想起刘美人绝笔信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最后的清醒。
想起王公公死不瞑目的脸——惊恐,又带着释然。
这些人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知道,却选择沉默?
沈知微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南巡即将结束,而她将带着更多秘密回到那座吃人的宫殿。
而前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更险的局要破。
雨夜中,她轻轻抚摸着手臂上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那是密室中飞刀划过的痕迹。
伤痕会愈合,但记忆不会。
真相会暂时掩埋,但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她等着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