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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日后,子时。城南。

这里白日是荒弃的义庄坟岗,夜间却成了落云京最诡谲的所在。没有招牌,没有灯火通明,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雾气中移动,像一群沉默的游魂。交易在袖中进行,在耳畔低语完成,空气里弥漫着陈腐、铁锈、廉价脂粉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共同构成“鬼市”独有的氛围。

洛舟跟在玉簟身后半步,竭力扮演着一个心虚又强撑的“丈夫”。他穿着特意弄旧的粗布衣裳,头发微乱,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包裹、形状可疑的“包袱”(里面不过是几块河边捡的鹅卵石)。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冷漠、或探究、或贪婪的目光从暗处扫过自己,每一道都让他后背发凉。在这里,法律与秩序是笑话,力量与眼力才是通行证。

玉簟——此刻是那个发现丈夫偷了“传家宝”来变卖、愤怒又绝望的“妻子”——扯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却压得很低,骂骂咧咧,脚下却步伐稳定,目光锐利如刀,飞速扫过一个个摊位和擦肩而过的身影。她看似情绪激动,实则全身肌肉都处于最适宜的发力状态,袖中藏着淬毒的短刺,腰间软剑的机括触手可及。

按照蛛翁提供的线索,他们需要找到一个绰号“虫师”的中间人。此人性情孤僻,常年混迹鬼市,对前朝旧物、机关消息乃至各种偏门秘辛了如指掌,是寻找《千机秘要》残卷最可能的知情者。

几经迂回,避开几处明显设有陷阱或气息格外凶戾的区域,他们在一处歪斜的、挂着几串干瘪虫蜕和风干草药的低矮棚屋前停了下来。棚屋没有门,只有一道脏污的毡帘,里面透出一点如豆的昏黄灯光,气味比外面更加复杂难闻。

玉簟给洛舟使了个眼色,率先掀开毡帘。

棚内空间狭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罐子、标本、矿石和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一个干瘦得仿佛只剩下骨架和一层皱皮的老者蜷在厚厚的毡毯里,正就着油灯,用一把细镊子拨弄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尸体。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喉咙里发出痰音般含糊的声音:“卖什么?买什么?”

玉簟立刻进入角色,一把将洛舟拽到前面,带着哭音道:“老人家,您给评评理!这杀千刀的,把家里祖传的、压箱底的玉锁偷了来卖!那可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啊!”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老者的反应,并按照暗号,在说到“玉锁”时,手指极快地在摊开的破包袱皮上,划过三个特定的点位。

老者——虫师——拨弄甲虫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珠终于从甲虫身上移开,先看了看玉簟,又看了看低着头、仿佛无地自容的洛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摊位前一个空位:“拿出来,看看。”

洛舟“畏畏缩缩”地将“包袱”放到空位上,却不打开,只是嗫嚅道:“……不、不卖了,俺……俺们这就走……”

“走?”虫师怪笑一声,声音干涩,“进了这门,看了我这‘司南傀’,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他指了指摊位角落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看似青铜废料的罗盘状物件。

玉簟心中一凛。司南傀?她听说过,据传是前朝“玲珑局”流出的失败品,能微弱感应特定金属或能量波动,但极不可靠,早被视作无用之物。虫师特意提起,是何意?

“俺、俺不懂这些……”洛舟继续演着。

虫师却不理他,浑浊的眼睛盯着玉簟,缓缓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很烫手。《千机秘要》……嘿嘿,多少年没听人提过了。”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条路。黑水潭底的沉棺,三十年前漂出过一张泡烂的残页,下去的人都没上来。城东‘巧匠张’的孙子,手里可能有点他爷爷偷藏下来的边角料,但那小子比鬼还精,价码高得吓人。”

他顿了顿,手指指向第三条路的方向,也是鬼市更深处、气息更混乱的“断碑林”区域:“最近,那边来了个生面孔。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不卖寻常物件,只散一些……‘玲珑局’的旧物碎片。”

玉簟瞳孔微缩。“玲珑局”碎片?组织内部也有流传,但都是严格管控的。是其他遗民支脉?还是有人从某个未被发现的遗迹中新得来的?

虫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惧意:“那些碎片,非金非玉,上面的纹路古怪,像字又像画。那人放出话来,不要金银财帛,只要……能‘看懂’碎片上纹路的人。他说,谁能参透,谁就能知道《千机秘要》真正埋骨之地,甚至……能瞥见‘门’后的风景。”

“门后的风景?”玉簟追问。

“嘿嘿,谁知道呢。”虫师摇头,“那人神神道道,说话云山雾罩。但‘司南傀’……在他拿出碎片时,指针疯了一样乱转,指向那些碎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不停颤抖。那碎片,不简单。” 他目光再次扫过洛舟,尤其在洛舟胸口处停留了一瞬,那里,洛舟贴身藏着那枚“玲珑令”。“你们身上……也有让‘司南傀’不安的东西。虽然很微弱,但老头子我这鼻子,还没完全失灵。”

洛舟心中剧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令牌在发烫?不,似乎是自己的体温,又似乎……是令牌与他体内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否与那“变量之印”有关?)产生了微弱共鸣?

玉簟自然也察觉到了虫师的试探。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盘算。戴斗笠的神秘人,散播“玲珑局”碎片,寻求能“看懂”的人……这听起来不像单纯的买卖,更像是一个筛选,一个……陷阱?还是另有所图?

“多谢指点。”玉簟不再扮演泼妇,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丢下几块碎银作为酬劳,“断碑林,如何辨认那人?”

“子时三刻,西头第三块断碑下,燃一盏绿纸灯笼的便是。”虫师收起银子,重新蜷回毡毯,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提醒你们一句,那地方……最近不太平。除了找东西的,好像还有别的‘眼睛’在活动。自己小心。”

别的“眼睛”?玉簟心中一沉。是金吾卫或大理寺的暗探?还是其他也对“玲珑局”或《千机秘要》感兴趣的势力?

她不再多问,拉起还在“发愣”的洛舟,迅速离开了虫师的棚屋。

走入更深的阴影中,玉簟低声快速说道:“情况有变。除了寻找《千机秘要》,现在多了一个目标:接触那个戴斗笠的神秘人,弄清他的目的和碎片来源。这很可能与‘玲珑局’的核心秘密,甚至与‘门后的风景’这种虚妄传说有关,不能放过。”

她看了一眼洛舟,墨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格外幽深:“你的任务不变,扮演好你的角色,跟紧我,多看,少说。但……如果那个人真的需要‘看懂’碎片纹路的人……”她想起虫师说他们身上有让司南傀不安的东西,又想起梧舟在律阴司接触卷宗、发现木屑痕迹的细致,“到时候,可能需要你仔细观察,甚至……尝试去‘看’。”

洛舟点了点头,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真正的危险,可能才刚刚开始。断碑林,戴斗笠的神秘人,未知的碎片,还有其他潜伏的“眼睛”……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浑,也更致命。

而怀中的“玲珑令”,似乎又微微悸动了一下,仿佛在应和着鬼市深处,某种无声的召唤。

子时三刻将至,断碑林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踏入其中的生灵。新的任务与更大的谜团,就在前方。

鬼市的阴冷仿佛能渗入骨髓,两人在影影绰绰的诡谲人影中穿行,朝着更深处、被称为“断碑林”的区域移动。那里曾是前朝一处废弃的祭祀遗址,如今只剩下东倒西歪、刻满风化痕迹的残碑,如同巨兽的獠牙,在浓雾与夜色中 寂静林立。

为了更贴合“走投无路夫妻”的设定,玉簟不得不更紧地挨着洛舟,一只手依旧攥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扶在他肘后,既是指引,也是一种带着戒备的支撑。隔着并不厚实的粗布衣裳,洛舟能清晰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以及那看似纤弱的手腕下蕴含的、随时能爆发出致命力量的控制力。这亲密的假象让他身体有些僵硬,呼吸也不自觉放轻了。

“放松些。”玉簟的声音几乎贴着耳廓响起,低微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极淡的冷冽气息,并非脂粉香,更像是某种清苦的草药,混着金属的微腥。“你现在是个又怕又愧、六神无主的丈夫,不是上刑场。”她的话语依旧冷静,仿佛在调整一件工具的状态。

洛舟喉结动了动,努力让自己松懈下来,肩膀微塌,头垂得更低,脚步也故意拖沓了些。他能感觉到玉簟似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可。这细微的互动,在这危机四伏的鬼市中,竟奇异地淡化了一些他心头的恐惧,仿佛两人之间真的生出一种风雨同舟的错觉。

断碑林到了。雾气更浓,残破的石碑如同沉默的鬼影。按照虫师所言,他们很快在西头找到了第三块断碑。碑身半折,下半截深深插入泥地,上半截斜倚着,在它投下的那片最深沉的阴影里,一点幽绿色的光,正静静燃烧。

一盏绿纸灯笼。

灯笼旁,一个头戴宽檐斗笠、全身裹在深灰色粗布袍中的人影,如同石雕般倚碑而坐。看不清面容,甚至分辨不出男女,只有一种沉滞的、仿佛与周围石碑融为一体的寂静。

玉簟深吸一口气,再次进入角色,拽着洛舟踉跄着靠近,带着哭腔和愤懑:“……就是这儿!你是不是把东西卖到这儿了?你说啊!”她推搡着洛舟,眼睛却飞快地扫视着斗笠人周围,以及更远处的黑暗。

洛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那盏绿灯笼,慌忙站稳,结结巴巴对着斗笠人道:“对、对不住……俺、俺们走错了……”说着就要拉玉簟离开。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斗笠下传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分辨不出年纪,语速平缓得诡异,“二位,是来看‘碎片’的,还是……心里有‘碎片’的人?”

玉簟心中警铃大作。这话问得蹊跷。她停下拉扯,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警惕地看着斗笠人:“什么碎片?俺们是来找他卖掉的家传玉锁!你是不是收赃的?”

斗笠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两块粗砺的石头在摩擦。“玉锁……没有。碎片,倒是有几片。” 他从宽大的袍袖中,缓缓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灯笼旁的地上,却没有打开。“看看无妨。看得懂,我们再谈。”

玉簟与洛舟交换了一个眼神。玉簟示意洛舟上前,自己则稍稍落后半步,保持警戒。

洛舟蹲下身,手指有些发颤地打开木匣。里面铺着黑色的绒布,上面并排躺着三枚大小不一的“碎片”。材质果然非金非玉,在幽绿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哑光的灰白色,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暴力碎裂下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碎片表面的“纹路”上。只一眼,他就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那不是雕刻或绘制的图案,更像是材质内部自然生成的、极其繁复精密的脉络,蜿蜒交错,层层叠叠,有些部分似乎构成了类似古篆的变形,有些则纯粹是难以理解的几何堆叠。更奇异的是,盯着看久了,那些纹路仿佛在缓缓流动、变幻,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存在感”。

这感觉……似曾相识。并非他见过同样的纹路,而是这种挑战认知、仿佛要吸摄心神的感觉,隐隐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所见的某些不可名状的光影变幻,有着一丝模糊的关联。尤其是其中一枚碎片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闭合眼睛的简化符号,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定了定神,低声对玉簟道:“……看不懂,像……鬼画符。”

玉簟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她看到了洛舟瞬间的恍惚和瞳孔的细微收缩,那不是全然伪装的无知。她上前一步,也看向碎片,眉头紧蹙,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东西?古里古怪的。” 她的手却暗中按住了洛舟的后腰,一个轻微的推力——继续,试着“看”。

洛舟明白她的意思。他再次看向碎片,这次不再试图理解,而是运用起在律阴司培养出的、观察现场细节的本能。他注意到,三枚碎片的断裂茬口并不新鲜,有常年摩挲形成的微弱包浆,但碎片本身却异常干净,没有泥土或锈蚀痕迹,像是被人精心清理保管。纹路的走向虽然混乱,但在某些局部,似乎隐隐能连成断续的、类似建筑结构或机括联动示意图的线条……

就在他心神沉浸于这种半直觉半分析的观察时,怀中的“玲珑令”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温热,而是一种明确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搏动,仿佛与眼前某块碎片产生了无形的共鸣!同时,他感到眉心深处,那个被“变量之印”烙印的位置,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针刺的灼热感!

这突如其来的内外交感,让洛舟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呼吸瞬间乱了半分。

玉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常,以及他下意识按向胸口的动作。斗笠人似乎也抬起了头,斗笠阴影下,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投注在洛舟身上。

“看来……”斗笠人的嘶哑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这位小哥,并非全然‘看不懂’。”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而危险。玉簟的手,悄悄滑向了腰间。而断碑林更远处的浓雾黑暗中,似乎也有几道原本静止的影子,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新的矛盾已然浮现:洛舟身上“玲珑令”与“变量之印”引发的异常,引起了神秘斗笠人的注意,同时也可能引来了其他潜伏在暗处的、觊觎碎片的“眼睛”。他们原定的“观察与接触”计划,瞬间变成了如何在暴露边缘安全脱身,并弄清斗笠人、碎片、以及洛舟身上秘密之间的关联。

假扮的“夫妻”不得不靠得更近,在幽绿的灯笼光下,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和加速的心跳。那层因扮演而产生的、脆弱而朦胧的亲近感,在真实的杀机面前,被催化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生死相依般的紧张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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