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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一大早,韩家沟的天还灰蒙蒙的,村子已经醒了。

鸡叫了一遍又一遍,远处传来拖拉机发动前惯常的“突突”声,知青点的院子里,人声也渐渐多起来。

有人端着脸盆去井边打水,有人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哈欠:“哎呀,这床板真硬,腰都快断了。”

西屋门口,几床被子被扯下来,叠得歪歪扭扭,靠在墙边。

只有那间小隔间的门还紧紧关着。

等院子里吵吵嚷嚷得差不多了,门“嗒”地一声,从里头被人拧开。

商曼站在门口,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额角几缕碎发贴在鬓边,脸还是那张漂亮得扎眼的脸。

她昨晚睡得不好。

被子虽然晒过,但那股旧棉花味还是不太散,枕头也硌得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却不是床硬、屋潮这些琐碎,而是一遍一遍回放——

村口那句“别挡路”。

杂物房那一眼皱眉的厌烦。

还有梦里那个同名男人的冷脸。

这些碎片缠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难受。

她一早就醒了,本来想着把东西收拾好,至少把自己的小隔间整理得像个人住的地方。

可一推门,她就意识到——还有最后一件“大件”,留在院子外头。

昨天下车时,带队的把行李一股脑卸在知青点门口,有的被人扛进来了,有的随手往院里一堆。

她那只箱子,就被丢在门外墙根。

是从城里带来的旧木箱,外面刷过一层亮漆,边角包着金属片,沉甸甸的。

她站在门槛上,打量了一圈院子。

孙跃亭早起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去大队部还是去找谁说话。

几个男知青正围在水龙头边洗脸,互相挤着玩闹。

两个女知青蹲在地上洗衣服,脸盆里泡着褪色的衣裳。

她抱了抱胳膊,朝外走。

一出门,就看见自己那只箱子安静地躺在墙根,像一块被忘在这里的城里东西。

箱子表面有点刮痕,是昨天颠簸路上磕出来的。

商曼眼皮一跳,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一点。

她最受不了这种感觉:自己的东西被随手扔在某个角落,无人理会——仿佛她这个人,也可以被这么处理。

她走过去,伸手去提箱子。

箱子的把手是金属的,早被晒得发烫。

她两只手抓住,试图一用力。

——纹丝不动。

箱子太沉。

她用了几天火车颠出来的怒气,还是只能把箱子挪开了一小寸。

额角很快渗出细汗。

院子里有人偷眼看她,脸上表情复杂。

有人憋笑。

“哎,那箱子看着就沉。”

“她穿这鞋能搬得动才怪。”

“你去帮啊。”

“我?我还得等队长来安排活呢。”

“再说了,人家是商家的千金,咱去帮,哪天她不高兴翻脸,说不定还能反咬一口。”

几句低声嘀咕在空气里绕来绕去。

商曼听得清清楚楚,指节却只是越攥越紧。

她不喜欢求别人。

从小到大帮她提东西的人多的是,她只是习惯随手一指,就有人上来。

她当然可以叫人帮忙。

但——这种地方,这些人。

她根本不屑开口。

她又试着提了两次,胳膊都麻了。

箱子挪了不到半个鞋长,土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印。

她站直了,胸口起伏。

脸色不太好看。

正僵在那儿,院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声。

伴着一声驴叫,一辆小架子车从村道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

车上堆满了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饲料袋,麻袋绳勒得紧紧的。

牵车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在车旁边走的那个人——

脚步很稳,肩膀宽,手里还提着一只空铁桶。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衣,袖子仍旧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皮肤被晒得偏褐,骨节分明。

脚上是磨得起毛的解放鞋,鞋底沾着泥。

韩川。

昨天杂物房门口的那个人。

也是梦里名字反复缠着她的那个人。

他侧着身跟架子车一起走,偶尔伸手扶一扶那捆快要晃下来的麻袋。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劳作场景,却因为他那股稳劲儿,看着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他走到知青点门口时,恰好与蹲在墙边那只孤零零的木箱子对了个正面。

目光顺着箱子边缘抬了一点。

落在旁边站着的人身上。

姑娘脸色不那么好看,唇抿得紧紧的,眼尾似乎因为用力和烦躁而有一点薄红,像一片被风吹过的桃花瓣。

她手还搭在箱子把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概刚才试图抬箱子,被箱子给“羞辱”了。

韩川收回视线。

面无表情。

肩膀微微一动,继续往前。

他没打算停。

也没打算帮。

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搬箱子这种活——要么自己有本事搬,要么就开口叫人帮。

她显然不愿叫。

那就别怪东西重。

他下意识要抬脚往前跨,身边那小子已经把架子车往前“吱呀”一推。

就在这时——

“喂。”

一声不算高,却清晰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带着一点被压了又压的火气。

“你。”

韩川脚步一顿。

声音不大,但知青点门口这块地方太安静,这一声在空气里像打了个回音,所有在院子附近的人都不约而同停了动作,往这边看。

院里刷牙的停下了,洗衣服的抬头了,院角落里晒袜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连那头本来慢悠悠啃草的驴子都抬了抬头,耳朵动了动。

“你。”

商曼再次开口,眼神直接钉在韩川背上。

“过来。”

两个字,不客气,习惯性命令式。

她的语气本能就是这种——她习惯了说一句话,就有人过来。

哪怕是在这个破地方,她也没觉得自己开口会落空。

——只是被拖了一点耐心。

刚才那几次搬箱子没成功,已经把她火气烧得七七八八,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看起来力气足的人,嘴巴比脑子快一步。

她没喊“同志”,没喊“麻烦你”,而是下意识就喊了:“你,过来。”

韩川站在车旁,侧身,单手扶着麻袋。

他听见了。

背后的院子里,有一瞬间安静。

那种安静,不是没人说话,而是所有人都憋着气等待。

等什么?

等他回头。

等他看她一眼。

等他露出一点“被叫到”的惊讶,或者不耐烦。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排练好了一出戏:

——城里娇小姐指挥乡下劳力。

——乡下劳力粗声粗气顶一句:“你自己不会搬?”

——两个人当场吵起来。

好看。

可惜,这出戏没有按照他们想的那样演下去。

韩川只是稍稍低了低眼,确认麻袋没要滚下来。

然后,淡淡地吐出一句:“我忙。”

声音平平的,不重不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说完,他连头都没回,抬脚,继续往前。

脚步没有半分犹豫。

就像身后的人、身后的声音,跟他没关系。

就像她的“你,过来”,只不过是风吹过耳边的一阵噪音。

“……”

周围安静了一瞬。

空气像被谁按了暂停。

然后——

有一只牙刷“咣当”掉在脸盆里,溅起一点水花。

有人没憋住,发出一声被硬生生咳死在喉咙里的笑:“咳——”

院子里几道视线齐刷刷地看向商曼。

那里面有幸灾乐祸,有无措,也有点不可思议的兴奋:

——他竟然敢不理她。

商曼愣了半秒,是被这种态度震的。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遇到过敢顶她嘴的。

有同龄的小孩,有看她不顺眼的长辈,有那些背地里说她“骄纵”的人。

他们会当面和她吵,会在饭桌上用针尖一样的眼神扎她,会拿“懂事”“听话”压她。

但从没有人——这样。

“他……”

她的呼吸陡然重了一下。

胸口那团火被这一桶冷水泼得“哗”地一声炸开。不是被浇灭,而是被逼得往更高处蹿。

“这个穷小子是聋吗?!”

她声音尖了一个度,眼尾红得发亮,指尖在箱子把手上攥得隐隐发痛。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有人皱眉,有人张了张嘴又闭上。

“商同志——”孙跃亭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可能早就在院子角落里观望,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冲过来打圆场,“哎呀,你别生气,他……他今天真的忙,队里催着把饲料送过去呢,耽误不得。”

“我叫他搬个箱子。”

“这不是……”

“我叫他搬个箱子,他说他忙?”

她眼神冷得吓人,直直盯着孙跃亭。

“忙到连头都不会抬?忙到听不见?”

孙跃亭被看得一阵心虚。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小子太不会看脸色。

“那什么……韩川他就是这脾气,他对谁都这样,”孙跃亭陪笑,“你刚来,跟他不熟,他不爱搭理人……”

“我让他来,他不来?”商曼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他当自己谁?”

孙跃亭只好继续小声安慰:“哎呀哎呀,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是来插队落户的,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这个人,嘴上不说,干活还是挺实在的……”

“实在?”

商曼笑了。

那笑意漂亮,却带着明显的凉意。

“实在的人,连搬个箱子的力气都舍不得借给别人?”

她的自尊心被踩得“咯吱”直响。

不是因为箱子有多重,也不是非逼着他帮,而是那种被无视的感觉。

好像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好像她喊他,是她自作多情。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在梦里,将来某个时间,这个人会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她往泥里掉。

现实里,他却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得。

梦与现实的落差,刺得她眼睛发酸。

“商同志,别生气,别生气……”院里有个女知青探头出来,明面上是在劝,语气里却带着一点隐约的“看热闹”的兴奋,“箱子重,等一会儿男同志闲下来,我让他们帮你搬。”

“我不用他们帮。”

商曼冷冷道。

“我叫谁,谁就该来。”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有人皱眉:

“她当这里还是她家?”

“谁欠她的?一句话就得过去?”

“就说她娇气吧。”

这些话不敢大声说,只在角落里窸窸窣窣。

可在这样的院子里,再小的声音也传不远。

商曼耳朵一点不背。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却一点没变。

只是指尖慢慢松开了箱子把手。

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得很淡,但眼睛里一点笑意没有。

“算了。”她说。

她转身回屋,进门前又顿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门外那条泥路。

韩川已经走远了。

只剩下那辆架子车的轮印,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盯着那些车辙线看了几秒。

然后收回视线,关门进屋。

“砰——”

小隔间的门被她推得不轻,门框都跟着晃了一晃。

屋里安静下来。

外头的议论声、脚步声、饭盆碰撞的声音,都被挡在木门外。

她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用力的酸麻。

她缓缓抬手,按在心口,那里跳得有点快。

是被气的。

也是被那种“被无视”的刺感弄乱的。

她从来都明白一件事——

有人骂你,是你在他心里占了位置。

有人跟你吵,是他把你当成一个可以对着说话的人。

可有人,连看都不看,连吵都不屑吵,转身就走掉。

那才是真正在告诉你:你不重要。

“好啊。”

她在心里慢慢地说。

——你忙。

——你把我当麻烦,当空气,当不重要的人。

那我也让你忙个够。

忙到有一天,你想不看我都不行。

她抬头,看向窗户那一小截被报纸挡住的天。

光线透过纸缝洒进来,落在桌上的搪瓷缸上,映出几个字——“天天向上”。

“你向上,我向下。咱俩总有一天,会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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