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2日 上午8:30 翼城县某停车场
晨雾在晋南的田野上流动,像一层薄纱。刘依依醒来时,姬辰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站在车外看着东方的天空发呆。晨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神情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期待,忐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
“在想什么?”她摇下车窗。
姬辰回过神,笑了笑:“想今天要走的路。从翼城到阳城,一百多公里,要经过沁水。沁水是我父亲年轻时常去的地方。”
“你父亲去沁水做什么?”
“工作。他在沁水中学交流过两年,教物理。”姬辰拉开车门坐进来,“我小时候,他常跟我说沁水的事——舜耕历山的传说,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还有沁河两岸的风景。他说等退休了,要带我好好走一遍。”
刘依依听出他声音里的怀念。父亲去世还不到半年,这一路的旅行,对姬辰来说,是告别,也是传承。
“那今天我们替你父亲看看。”她轻声说。
“嗯。”姬辰启动车子,“走吧,路还长。”
车子驶出翼城县城,上了G22青兰高速。四月的晋南,山桃花已谢,杏花正开,粉白的花点缀在黄土沟壑间,有种倔强的美。路渐渐进入山区,隧道多了起来。
“我们现在在太岳山和中条山之间。”姬辰指着窗外,“沁水在山里,是晋城最西边的县。舜耕历山的传说就在那里,历山是舜耕种过的地方。”
“又是舜…”刘依依想起在运城看的舜帝陵,“山西真是舜的天下。”
“山西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尧舜禹的传说都在这一带。”姬辰说,“特别是晋东南,山多,闭塞,反而保存了古老的传统。沁水是舜的故乡,阳城是商汤祷雨的地方,都很有历史。”
刘依依看着窗外越来越险峻的山势。与晋南的黄土沟壑不同,这里开始有真正的石头山,植被也更茂密。空气变得湿润,带着松林和泥土的气息。
“快到沁水了。”姬辰看着导航。
上午10:20 沁水县端氏镇
下高速,进入沁水地界。他们没有进县城,而是去了端氏镇——姬辰父亲工作过的地方。小镇依山傍水,沁河在镇边流过,水声潺潺。街道不宽,房屋有些老旧,但干净。正是周日,集市很热闹,卖菜的,卖山货的,卖小吃的,人声鼎沸。
“我父亲说,端氏的集市是整个沁水最热闹的。”姬辰把车停在河边,“他每周日都来,买一周的菜,顺便和同事在茶馆坐坐,下棋聊天。”
“要去茶馆坐坐吗?”
“去看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集市上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一辆外地牌照的房车,一对看起来像游客的年轻夫妻。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着眼打量他们。
走到街角,果然有个茶馆,老旧的木招牌上写着“沁河茶馆”。门开着,里面传来象棋落子的声音。姬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茶馆很简陋,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墙上贴着泛黄的毛主席像。四五个老人在下棋,一个中年女人在柜台后打盹。见他们进来,老人们抬起头,眼神里有好奇,但没有敌意。
“喝茶?”中年女人醒来,揉揉眼睛。
“两杯茶,随便什么茶。”姬辰说,普通话里带出一点山西方言的味道。
女人泡了茶,是当地产的连翘茶,淡黄色,有草药的清香。他们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看老人们下棋。窗外是沁河,河水清澈,有几个孩子在河边玩。
“你父亲常来这儿?”刘依依小声问。
“常来。他说端氏有三好——水好,茶好,棋好。”姬辰喝了口茶,“水是沁河水,清甜;茶是山里的连翘茶,去火;棋是老人的棋,慢,但见真章。”
正说着,一个下棋的老人突然开口:“年轻人,不是本地人吧?”
姬辰转头,老人满头白发,但眼睛很亮:“不是本地人,但父亲在这里工作过。”
“哦?你父亲叫什么?”
“姬文轩,在沁水中学教物理,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手里的棋子“啪”一声掉在棋盘上。他站起来,仔细打量姬辰:“你是…文轩的儿子?”
“是,我叫姬辰。”
“哎呀!”老人走过来,一把抓住姬辰的手,“像,真像!眉眼像文轩,身板像你妈。我是你爸的棋友,姓陈,陈有德。你爸叫我老陈。”
姬辰也激动了:“陈伯伯!我父亲常提起您,说您的棋是端氏第一!”
“什么第一,老了,不中用了。”老陈眼圈红了,“你爸…走得太突然。去年听说消息,我难受了好几天。多好的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茶馆里其他老人也围过来。原来都是姬文轩当年的同事、棋友。听说姬辰来了,都很感慨,这个倒茶,那个拿瓜子,围着问长问短。
“你妈还好吗?”
“还好,在阳城。”
“这是你媳妇?”
“是,我妻子,刘依依,四川人。”
老人们看着刘依依,眼神慈祥:“好,文轩要是知道儿子娶了媳妇,该多高兴。可惜啊,没等到。”
刘依依心里一酸。她能想象姬辰父亲的样子——温和,儒雅,爱下棋,爱喝茶,爱山水。这样的老人,应该坐在茶馆里,和儿子对弈,和儿媳聊天。可惜,命运不允。
聊了半小时,姬辰要去给父亲上坟——姬文轩的骨灰葬在阳城,但老陈说,在沁水中学后面的山上,有姬文轩当年种的一棵松树,可以去看看。
“你爸爱树,说树比人长久。”老陈说,“那棵松是他从山里移来的,种在中学后山。说等树长大了,他就老了,可以天天在树下喝茶。后来树真长大了,他却…”
姬辰沉默地点头。告别老人们,两人去沁水中学。
中午12:10 沁水中学后山
中学还在,但校舍新了。后山不高,种满了树。老陈说的那棵松树很好找——最高,最直,在一片槐树和杨树中格外显眼。树有碗口粗,枝叶茂密,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树下有块青石,光滑平整。姬辰走过去,摸着石头:“这是我父亲从河边搬上来的,说坐在这里看书,看树,看山,最好。”
刘依依看着那棵树。二十多年了,从一棵小苗长成大树。种树的人不在了,但树还在,还在长。这大概就是生命最朴素的方式——一代人老去,但有些东西留下来,继续生长。
“爸,我带依依来看你了。”姬辰对着树轻声说,“我们结婚了,在旅行,看中国。你说过想看的地方,我们替你去看。沁水,端氏,茶馆,我们都看了,都很好。”
刘依依也开口:“叔叔,我是依依。我会照顾好姬辰,您放心。”
风吹过松林,松涛阵阵,像回答。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青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姬辰在石头上坐下,刘依依坐在他身边。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看着山下的沁水县城,看着远处的沁河,看着更远的群山。
“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我成家。”姬辰忽然说,“他生病时,我还在相亲,一个接一个,但都不合适。他说,辰辰,别急,找个能懂你的人,比什么都重要。我说,爸,你得好起来,看我结婚。他说,我努力。”
刘依依握住他的手。她能想象那个场景——病床上的父亲,病床边的儿子,关于婚姻的约定。而现在,她成了这个约定里的那个人。
“所以他看到你了,一定会喜欢。”姬辰转头看她,“你勇敢,真实,懂我。这是他最希望我找的人。”
“那我更要好好对你。”刘依依靠在他肩上,“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他们在树下坐到一点。该走了,还要去阳城。起身时,姬辰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酒,洒在树根下:“爸,这是沁河的连翘茶,你爱喝的。下次来,给你带阳城的舜王老酒。”
酒渗进泥土,树轻轻摇曳,像点头。
下午1:40 前往阳城
离开沁水,继续向东。路更险了,在太行山里蜿蜒。隧道一个接一个,出隧道时,眼前豁然开朗——下面是深深的峡谷,对面是刀削般的绝壁。这就是太行山,中国的脊梁。
“我们现在在太行山南端,阳城就在山里。”姬辰专注开车,“阳城古称获泽,是商汤祷雨的地方。县志记载,商汤二十四年大旱,汤王在获泽山桑林祷雨,愿以己身代民受过,天为之感动,降大雨。所以阳城有‘汤祷桑林’的传说。”
“商汤…比晋国还早。”刘依依算着时间。
“早一千多年。商朝是公元前1600年到前1046年,汤王是开国君主。”姬辰说,“所以阳城的历史比晋国还久。但这地方山多,闭塞,所以保存了很多古老的东西——古堡,民居,民俗,方言。”
刘依依看着窗外的山。确实险峻,一座接一座,像巨大的屏障。在这样的山里生活,需要怎样的坚韧和智慧?
车子过了几个隧道,眼前突然开阔——一片山间盆地,四面环山,中间是县城。楼房不高,但整齐。一条河穿城而过,两岸是垂柳。远处能看到古建筑的屋顶,青瓦灰墙。
“到了。”姬辰说,声音有些发紧。
刘依依转头看他。这个男人,一路上沉稳从容,此刻却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近乡情怯,原来真有这回事。
“直接回家吗?”她问。
姬辰沉默了一下:“不,先在县城停一下。我想…先带你去几个地方看看,然后…再说。”
“听你的。”
下午3:20 阳城县城
车子驶入县城。街道不宽,但干净。正是下午,行人不多,节奏很慢。姬辰把车开到城东的一个停车场,停好。
“这是哪里?”刘依依下车问。
“我高中时常来的地方。”姬辰指着对面,“那里是阳城一中,我的母校。旁边是体育场,我在这里踢过球。那边是小吃街,放学后常来。”
刘依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学校很普通,但整洁。体育场上有孩子在踢球,喊叫声隐约传来。小吃街飘来各种香味——烧肝,炒饼,糊卜,都是山西特色。
“饿了吗?吃点东西。”姬辰说。
“好。”
他们去小吃街。姬辰显然很熟,每个摊主都认识他。
“辰子回来了?”卖烧肝的大叔惊喜,“好几年没见了!”
“李叔,来两份烧肝,多放蒜。”
“好嘞!这姑娘是…”
“我妻子,刘依依,四川人。”
大叔仔细看看刘依依,笑了:“好,文轩的儿子有福气。你爸要是知道,该多高兴。”
姬辰笑笑,没说话。烧肝很快好了,用纸包着,边走边吃。猪肝切薄片,用酱料腌过,在铁板上煎熟,撒上蒜末,香而不腻。刘依依尝了一口,眼睛亮了:“好吃!”
“阳城特色,别处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姬辰也吃了一口,眼神恍惚,“高中时,每天放学都来买一份,五毛钱。那时候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烧肝,又吃了炒饼,喝了油茶。姬辰带她在县城里慢慢走,介绍每一个地方——这是新华书店,他在这里买过《射雕英雄传》;这是邮电局,他在这里给大学同学寄过信;这是电影院,他在这里看了第一场电影《少林寺》;这是护城河,他在这里逃过课,钓过鱼…
刘依依静静听着。她看到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逃课,踢球,看书,吃小吃,做梦,想离开。而现在,这个少年长大了,回来了,带着她,重新走这些路。
走到县城中心的广场,有座雕像——一个古人拱手向天,下面是碑文:“商汤祷雨处”。
“这就是汤王。”姬辰说,“传说他在这里为民祷雨,感动上天。阳城人纪念他,立了这个像。我小时候,每年六月都有庙会,祭汤王,求雨,祈丰收。后来少了,但像还在。”
刘依依看着雕像。古人面容庄重,眼神慈悲。三千多年前,一个君王在这里为民请命。三千多年后,一个游子在这里向故乡介绍妻子。时间的长河里,个人渺小如尘埃,但有些情感,穿越千年,依然相通。
“姬辰,”她轻声说,“你的家乡真好。”
姬辰看着她,眼圈突然红了。他别过脸,深吸几口气,然后转回来,笑了:“是,真好。所以我想让你看,想让你知道,我从什么样的地方来。”
“我看到了,也知道了。”刘依依握住他的手,“而且我喜欢这里。山好,水好,人好,东西好吃。难怪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姬辰紧紧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说话。夕阳西下,给广场镀上金色。雕像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庇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该回去了。”姬辰看看时间,“我跟我妈说了今天回来,但没说具体几点。她该等急了。”
“那走吧。”
傍晚5:40 阳城县凤城镇
姬辰的母亲崔林住在凤城镇,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镇。车子驶出县城,十分钟就到了。小镇更安静,街道两边是自建房,有院子,种着树。正是晚饭时间,炊烟袅袅,饭菜香飘来。
姬辰把车停在巷口,没有开进去。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很久没动。
“是那家吗?”刘依依轻声问。
“嗯,红铁门那家。”姬辰说,“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住。我姐在县城住,常回来,但也不能天天在。”
刘依依看着那扇红铁门。普通,但整洁。门上贴着春联,虽然四月了,还没撕。院子里有棵枣树,刚发芽。她想象门后的场景——一个母亲在等儿子回家,桌上摆着做好的饭,凉了热,热了凉。
“紧张吗?”她问姬辰。
“紧张。”姬辰诚实地说,“怕她不喜欢你,怕她怪我闪婚,怕她…想起父亲。”
“那我也紧张。”刘依依说,“但总要见的。而且,”她看着姬辰,“我相信,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妈一定是明事理的人。她会理解,会接受,会喜欢我。”
姬辰转头看她,眼神复杂——有爱,有感激,有愧疚,有坚定。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发动车子:“走吧,回家。”
车子缓缓驶进巷子,停在红铁门前。姬辰熄了火,两人在车里坐了几秒。然后,他拉开车门,下了车。
刘依依也下车,整理了一下衣服。她今天特意穿了条素色的裙子,化了淡妆,看起来得体但不过分隆重。手里提着在翼城买的特产——小米,红枣,核桃,还有那个布老虎。
姬辰走到门前,伸手,又缩回,又伸手。最终,他按了门铃。
门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花白头发,瘦,但精神。穿着家常衣服,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姬辰,她愣了一秒,然后眼圈红了。
“妈。”姬辰声音发涩。
“辰辰…”崔林放下锅铲,走过来,摸摸儿子的脸,“瘦了,黑了。路上辛苦了吧?”
“不辛苦。”姬辰握住母亲的手,然后拉过刘依依,“妈,这是依依,刘依依,我妻子。依依,这是我妈。”
刘依依上前一步,微微鞠躬:“阿姨好,我是依依。”
崔林看着刘依依,上下打量。眼神里有审视,有好奇,有期待,但更多的是温柔。几秒后,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深了,但很美。
“好,好姑娘。”崔林拉住刘依依的手,“路上累了吧?快进来,饭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谢谢阿姨。”
“还叫阿姨?”崔林笑着看姬辰。
姬辰也笑了,看刘依依。刘依依脸一红,改口:“妈。”
“哎!”崔林应得响亮,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高兴的泪,“好,好,进来,都进来。家里小,别嫌弃。”
三人进门。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齐。枣树下有石桌石凳,葡萄架刚发芽。屋里传来饭菜香,是家的味道。
姬辰回头,看了眼停在门外的房车。白色的车身上,“行走的家”四个字在夕阳下泛着光。而此刻,在这个红铁门后,是另一个家,他出发的地方,也是他归来的地方。
刘依依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她握住姬辰的手,一起走进门。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但门里,灯火温暖,饭菜飘香,母亲在说话,儿子在应答,儿媳在微笑。
这就是家。无论走多远,都要回来的地方。
无论见过多少风景,最终要停靠的港湾。
夕阳完全沉下,天空变成深蓝色。巷子里的灯亮了,一户一户,温暖的光从窗户透出来。而姬辰家的红铁门后,笑声,话语声,碗筷声,交织成这个春夜最动人的乐章。
游子归乡,新人进门,母亲展颜。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家。
而他们的旅行,在这一刻,有了新的意义——不仅是出发,也是归来;不仅是看世界,也是回望来路。
这一切,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