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大厦外的晚风，带着金融区特有的、金属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林星晚站在台阶底层，看着手机屏幕上苏雨柔那条微博，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锁屏，把手机塞回口袋。
该回去了。
回那个月租八百的出租屋，整理行李，准备下周搬进辰星提供的宿舍。然后，开始全新的、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的人生。
她迈步走向路边，准备拦出租车。
“林……林星晚？”
一个迟疑的、微颤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林星晚转头，看到了周晓雯。
她就站在大厦侧面的一棵行道树下，背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穿着那身灰色运动服，整个人几乎要融进夜色里。路灯的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晃动的阴影。
她看上去很不安，双手紧紧抓着背包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林星晚，却又时不时偷偷瞄过来。
“周晓雯？”林星晚停下脚步，“你还没走？”
“我、我在等你。”周晓雯的声音更小了，几乎要淹没在马路上的车流声里。
“等我？”林星晚心头微动，“有什么事吗？”
周晓雯咬着下唇，左右看了看。这个时间点，辰星大厦门口仍有零散的人进出，不远处还有保安在巡逻。她似乎觉得这里不安全，犹豫了几秒，才小声说：“能……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吗？就几分钟。”
她的眼神里有种林星晚熟悉的东西——那是前世在片场，周晓雯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却又不敢说时，特有的那种怯懦与挣扎。
林星晚点头：“好。”
两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路边有家24小时便利店，灯光明亮，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店员在打瞌睡。
“就在这里吧。”林星晚在便利店外的长椅旁停下，“你说。”
周晓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像是要鼓起毕生的勇气。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看向林星晚的眼睛。
“我认识你。”她说，声音依然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不是在《春日细雨》剧组。是在……别的地方。”
林星晚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问：“哪里？”
“在一个颁奖典礼的后台。”周晓雯说着，眼神开始飘忽，像在回忆一个遥远的、不真切的梦，“那应该是个很高级的颁奖礼，我……我好像是个化妆师？不对，我当时是去帮忙的，临时顶替别人……”
她语无伦次，眉头紧皱，显然那段记忆混乱而破碎。
“你记得具体是哪一年吗？”林星晚问。
周晓雯摇头：“不记得。我只记得那天很冷，后台暖气开得很足，但你还是穿着露肩礼服，肩膀上披着条毯子。我那时候……好像给你补过妆？不对，不是我，是另一个化妆师，我在旁边递东西……”
她越说越乱，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然后呢？”林星晚的声音很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经湿了。
“然后……然后你拿了奖。”周晓雯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亮光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困惑取代，“对，你拿了最佳女主角。是个很重的金色奖杯，你抱着它，手都在抖。很多人围着你祝贺，你一直在笑，但我觉得……你笑得不太开心。”
林星晚的呼吸停了半拍。
那晚，她确实笑得不太开心。因为顾泽明说会来接她，却迟迟没有消息；因为苏雨柔递过来的那杯酒，让她莫名地心慌；因为那种站在顶峰却觉得脚下空荡荡的、随时会坠落的预感。
“再然后呢？”她追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周晓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捂住头，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我不知道。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好像有很长一段空白，然后……然后就是一些碎片。黑色的车，很刺眼的灯光，还有……血。”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路灯下微微收缩。
“血。”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在发抖，“很多血。你躺在血泊里，眼睛睁着，看着天空。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但我听不清……”
林星晚的背脊僵直了。
周晓雯描述的，是她死亡的那个瞬间。
“那个死了的人，”周晓雯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林星晚，“是你。我确定，是你。虽然脸……有点不一样，更成熟，更瘦，但那就是你。”
沉默。
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远处马路的车流声，和便利店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
林星晚看着周晓雯——这个前世只有一面之缘的化妆师，这个本该对她毫无印象的路人，此刻却站在她面前，描述着她的死亡。
这怎么可能？
她重生回来，世界理应重置。周晓雯不该记得。
除非……
“你把这些告诉过别人吗？”林星晚问，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周晓雯用力摇头：“没有。我不敢。这些……这些太奇怪了，像是我做的噩梦。而且，而且你现在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那么年轻，那么……正常。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疯了。”
她说着，眼眶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今天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眼熟。然后你上台表演，演那个……重生。你倒下又站起来的样子，跟我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画面几乎一模一样！我、我当时就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吓得差点叫出来……”
原来如此。
林星晚明白了。
她的表演触动了周晓雯混乱的记忆碎片，让那些本该被遗忘的前世画面重新浮现。
“你今年多大？”她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周晓雯愣了一下：“二十五。”
“做化妆师几年了？”
“三年……不，四年？我大学学的是美术，毕业后在剧组打杂，后来跟了个师傅学化妆。”周晓雯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我技术还不够好，只能接些小活。辰星这次的选拔，我想试试能不能进他们的造型团队，哪怕从助理做起……”
她说到自己的专业，语速快了一些，但很快又低落下去：“但我今天表现不好，太紧张了，有个眼妆画了一半手抖，评委让我回去等消息，我知道没戏了。”
林星晚听着，心里迅速盘算。
周晓雯前世能成为《春夜》的首席化妆师，技术绝对过硬。她现在缺的只是经验和机会。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
虽然记忆破碎混乱，但她记得林星晚，记得那个颁奖礼，记得那场死亡。
在这个全新的、所有人都该是陌生人的世界里，周晓雯是唯一一个和她有过“前世羁绊”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林星晚不知道。但她知道，这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危险。
“周晓雯，”她开口，声音放得很柔和，“你听我说。你没有疯。”
周晓雯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讶和一丝希冀。
“那些画面，可能是你的某种……预知梦。”林星晚选择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或者，是你潜意识里对未来的某种感知。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
“但、但那太真实了……”周晓雯喃喃道。
“梦有时候就是很真实。”林星晚继续引导，“重要的是，我现在站在这里，活得好好的。那个‘未来’还没有发生，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周晓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而且，我永远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周晓雯怔怔地看着她。
路灯下，林星晚的脸年轻而坚定，眼神清澈，却又深得像一口古井，里面翻涌着周晓雯看不懂的东西。
“你相信我吗？”林星晚问。
周晓雯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星晚以为她不会回答。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说，声音依然轻，但这次多了点力气，“因为今天看你表演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会轻易死掉的人。”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点冒犯。
但林星晚笑了。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笑。
“谢谢。”她说。
周晓雯的脸红了，她低下头，又开始搓手指：“不、不用谢。我就是……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做得对。”林星晚从帆布包里拿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周晓雯眼睛一亮，但随即黯淡下去，“我……我技术还不够好。”
“技术可以练。”林星晚点开微信二维码，“我看得出来，你对妆面有想法，不是那种只会按模板画的人。这就够了。”
这是实话。前世周晓雯能在《春夜》那种大制作里当首席，靠的绝不是死记硬背的套路。
周晓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扫码，添加好友。她的手机很旧，屏幕碎了角，但她操作得很小心，像对待什么宝贝。
“那……那我通过了。”她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林、林小姐。”
“叫我星晚就好。”
“星晚姐。”周晓雯很自然地换了个称呼，尽管她比林星晚大三岁，“那你……今天选上了吗？”
“嗯，C级合约。”
“太好了！”周晓雯真心实意地高兴，“我就知道你能行！你那表演，我在底下看的时候都起鸡皮疙瘩了！”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问：“那你以后……就是辰星的艺人了？”
“下周签约，然后开始培训。”
“那……你还需要化妆师吗？”周晓雯问完，立刻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问问，我技术真的还不行……”
“我需要。”林星晚打断她，语气认真，“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刚起步，公司会安排造型团队。但等我站稳脚跟，我需要一个真正懂我、能帮我塑造角色的化妆师。”
她看着周晓雯：“你愿意等我吗？”
这话问得很重。
周晓雯愣住了。她看着林星晚，看着这个今天才第一次真正交谈的女孩，看着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信任和邀请。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接触化妆品而略显粗糙的手，又抬头看了看辰星大厦那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
然后，她点了点头。
“我愿意。”她说，“但我……我得先让自己配得上。我会去报个进修班，好好练技术。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准备好的。”
这个回答，让林星晚对她高看了一眼。
不是急于攀附，而是有自知之明，也有上进心。
很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星晚伸出手。
周晓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握住。她的手心有薄茧，但很温暖。
“对了，”林星晚松开手，状似随意地问，“你今天在选拔现场，有没有看到星辉娱乐的人？”
“星辉？”周晓雯想了想，“好像有。我排队的时候听前面几个人聊天，说星辉今年推了十几个新人过来，但辰星好像一个都没要。他们老板还挺生气的，在门口打电话骂人，我出来的时候还听到他在吼什么‘不识抬举’……”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着林星晚：“那个……他骂的该不会是你吧？”
林星晚没否认。
周晓雯倒吸一口冷气：“你拒绝了星辉？那可是赵建国……圈里都说他心眼小，特别记仇。”
“我知道。”林星晚平静地说，“但我不后悔。”
周晓雯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你真勇敢。我……我最怕那种人了，以前在剧组，碰到凶一点的导演或者艺人，我都不敢说话。”
“以后不用怕了。”林星晚说，“你记住，在这个圈子里，越是虚张声势的人，越容易对付。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表面对你笑，背后捅刀子的人。”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周晓雯莫名打了个寒颤。
好像……她在说某件亲身经历过的事。
“好了，时间不早了。”林星晚看了眼手机，“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也是。”周晓雯背好背包，走了两步，又回头，“星晚姐，那个‘梦’……我不会再跟任何人说了。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林星晚点头：“好。”
周晓雯这才放心地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星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周晓雯的记忆碎片，是个意外变量。
但或许，也是个助力。
她需要盟友。需要真正忠诚的、不会背叛的盟友。周晓雯的“记忆”虽然混乱，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羁绊——她亲眼“见过”林星晚的死亡，所以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种不甘。
而且，她是技术型人才。这种人在娱乐圈往往被忽视，但林星晚知道，一个好的化妆师能成就一个角色，甚至成就一个演员。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林星晚，你以为抱上辰星的大腿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这个圈子很小，咱们走着瞧。赵建国。】
林星晚看着这条短信，眼神冰冷。
赵建国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删掉短信，拉黑号码。
然后，她打开微信，点开和苏雨柔的聊天窗口——前世她们从二十二岁就加了好友，这一世，她还没删。
聊天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苏雨柔问她：【星晚，你最近还在跑龙套吗？我这边有个剧组招助理，一天一百五，你要不要来试试？】
当时的林星晚回复：【好啊，谢谢你想着我。】
现在看，那大概又是苏雨柔的一次“施舍式关怀”，为了维持她“善良贴心”的人设。
林星晚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打字：
【雨柔，我今天去辰星传媒参加选拔了，过了，签了C级合约。下周开始培训。谢谢你一直鼓励我，我会加油的。】
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手机震动。
苏雨柔回复了。
【真的吗？！太好了！！！恭喜你星晚！！！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以后红了可别忘了我呀～】
后面跟了一连串的撒花和拥抱表情。
林星晚看着这条充满“喜悦”的回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苏雨柔，我等着你上钩。
她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辰星大厦。
灯火通明的大楼，像一座冰冷的、充满规则的堡垒。而她已经拿到了进入的通行证。
接下来，就是在这座堡垒里，一步步向上爬。
爬到足够高的地方。
高到，能把所有仇人，都踩在脚下。
夜风吹过，扬起她的马尾。
她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出租屋的地址。
车子驶入夜色，驶向那个她即将彻底告别的地方。
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而复仇的序幕，也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