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周子安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冻醒的。房间里温度低得离谱,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发现左手腕的烙印正发出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皮肤下闷烧。
刺痛感不像昨晚那么尖锐,但更持久,像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血管往心脏方向爬。
他看向窗边。
竹椅上空荡荡的,没有红影。但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模糊的红色影子——那不是家具的影子,形状不对,更像一个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轮廓。
影子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沈小姐?”周子安低声唤道。
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回应,但周子安能感觉到她在。不是通过眼睛或耳朵,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就像你知道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即使他不出声、不动。
他下床,走到窗边。影子随着他的靠近缓缓消散,像墨迹溶于水。
窗外月色很好,银白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整个镇子照得一片清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沉寂。这个时间,连最晚睡的守夜人都该打盹了。
周子安检查了一遍背包:强光手电两把(一把主用,一把备用),电池满格;多功能刀;一捆二十米长的尼龙绳;水壶;压缩饼干;急救包;还有那包盐,他特意多装了些,用塑料袋分成了三小包。
最重要的,是他在客栈厨房偷偷拿的一把小刀——不是多功能刀那种折叠的,是一把真正的切肉刀,刀刃有巴掌长,虽然旧,但磨得很锋利。他用布裹好,塞在背包最外层。
准备好这些,他坐在床边等。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了,手腕的刺痛成了唯一的计时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加剧一次,像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
四点。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四点十五。第二声。
四点三十。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就在周子安以为沈清月不会出现时,房间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度。
窗边的月光似乎暗了一瞬。
然后,那个红色的身影,缓缓在竹椅上凝聚成形。
还是那身嫁衣,还是红盖头,但周子安注意到,她的身影比昨晚更淡了一些,像褪色的照片,边缘微微透明。
“你……还好吗?”他忍不住问。
沈清月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白日将至,我魂力最弱时。撑不了多久。”
“那我们还去吗?”
“去。”她的声音很坚定,“这是最后的机会。若等到明天,你……可能就撑不住了。”
周子安看向自己的手腕。血线已经蔓延到了上臂,颜色深得发黑。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爬,冰冷,粘稠,像正在凝固的沥青。
“走吧。”他背起背包。
“等等。”沈清月说,“把你的血,滴在镯子上。”
周子安一愣:“为什么?”
“血契相连,你的血能暂时增强我的力量,让我能在日出前多撑一会儿。”沈清月顿了顿,“也能让我……离镯子远一些。矿洞深处,我可能需要自由行动。”
周子安没有犹豫。他用小刀在指尖划了一道,血珠渗出,滴在金镯的龙眼凹坑里。
和上次一样,血珠迅速渗入,金镯表面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但这一次,纹路没有蔓延,而是集中在龙眼处,形成一个血色的光点。
沈清月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了一些。
“可以了。”她说,“走吧。日出前我们必须赶到矿洞,否则我进不去。”
周子安点头,推门下楼。
客栈大堂黑漆漆的,阿桂应该还在睡。他轻手轻脚打开门栓,溜了出去。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和风声。周子安按照陈默昨天指的方向,往镇西走。沈清月跟在他身后——不是走,是飘,脚不沾地,红色的嫁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但没有声音。
“你不怕被人看见?”周子安回头问。
“常人看不见我。”沈清月说,“除非我想让他们看见,或者……他们阳寿将尽,开了阴眼。”
周子安想起赵老头那张紧贴在玻璃外的脸。那老头,是阳寿将尽,还是……
他甩甩头,不再多想。
出了镇子,路变得难走。碎石路变成了土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树林。月光被树冠切割成碎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像婴儿啼哭。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一片荒坡。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风中起伏如浪。坡顶,隐约能看到几个黑漆漆的洞口,像大地张开的嘴。
“就是那里。”周子安停下脚步,喘着气。
他体力本来不错,但血契的侵蚀让他变得虚弱,这段路走得格外吃力。
沈清月飘到他身边,红盖头转向矿洞方向,久久不动。
“怎么了?”周子安问。
“那里……有很多。”她轻声说,“很多……怨气。”
周子安握紧手电:“很多鬼?”
“嗯。”沈清月说,“而且很凶。我能感觉到,它们在矿洞深处,挤在一起,很痛苦,很愤怒。”
周子安想起昨天那个老矿工鬼魂的话——“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六……我被工头叫去……埋东西……”
如果沈清月的尸体在那里,那其他被埋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还要进去吗?”他问。
沈清月沉默片刻:“要。但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如果我进去后失去理智,变得不像我。”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就用盐撒我,或者用那把刀……别犹豫。”
周子安心头一紧:“会那样吗?”
“不知道。”沈清月说,“但我能感觉到,那里的怨气太浓了,浓到能侵蚀神智。我是鬼,比活人更容易受影响。”
周子安看着那身红嫁衣,忽然问:“沈小姐,你死的时候……恨吗?”
红盖头轻轻晃动。
“恨。”沈清月说,“恨父亲把我当货物,恨李家人心狠,恨这世道不公。但九十年了……恨累了。现在只想求一个真相,然后安安静静地走。”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周子安听出了其中的疲惫。
九十年。被困在一个地方九十年,看着日出日落,四季更迭,自己却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
这种日子,想想都让人发疯。
“走吧。”周子安深吸一口气,“天快亮了。”
他们爬上荒坡。坡很陡,周子安手脚并用,沈清月在他身后飘着,偶尔在他要滑倒时,会用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他一下——很轻微,像一阵风。
终于爬到坡顶。眼前是三个并排的矿洞,洞口用腐朽的木桩支撑着,上面爬满了藤蔓。洞口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有阴冷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腥味。
“是三号洞。”周子安用手电照了照,在最右边的洞口旁看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刻着“三”字,已经模糊不清。
他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入黑暗。
洞很深,斜着向下延伸。洞壁是粗糙的岩石,有些地方用木桩加固,但大多已经腐朽断裂。地上有生锈的铁轨,应该是当年运矿用的。铁轨旁散落着一些破旧的矿车、铁锹、还有……几顶安全帽,早已烂得只剩骨架。
“跟紧我。”周子安说,率先走进矿洞。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低了至少十度。周子安打了个寒颤,拉紧外套。手电光在洞壁上晃动,照出奇形怪状的影子。
沈清月跟在他身后,红嫁衣在黑暗中像一团幽幽燃烧的火。
往里走了大约五十米,矿洞开始分岔。主洞继续向下,左侧多出一条支洞,更窄,更矮,成年人要弯腰才能进去。
“走哪边?”周子安问。
沈清月飘到岔路口,红盖头左右转了转,指向支洞:“这边。怨气……更浓。”
周子安弯腰钻进支洞。洞很窄,勉强能容一人通过。洞壁湿漉漉的,渗着水珠,空气里那股腥味更浓了,还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和他从瓷瓶里闻到的味道有点像,但更陈旧。
走了十几米,支洞豁然开朗,变成一个较大的空间,像个小厅。厅中央有一口井——不是水井,是矿井,直径约两米,井口用腐朽的木栅栏盖着,栅栏已经塌了一半。
手电光照下去,深不见底。只有阴冷的风从井底往上吹,带着呜咽般的声响。
“就是这里。”沈清月的声音忽然变了,带着一丝颤抖,“我能感觉到……下面……有我。”
周子安走到井边,用手电往下照。光束穿透黑暗,照出井壁粗糙的岩石。井很深,至少二三十米。井底似乎有东西反光,像是水,又像是……
“我下去看看。”他说着,放下背包,取出绳子。
“小心。”沈清月飘到他身边,“下面……不止我一个。”
周子安点头,将绳子一端系在井边一根还算坚固的木桩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他试了试承重,应该没问题。
然后,他抓住绳子,慢慢往井下滑。
井壁湿滑,长满青苔。周子安用脚蹬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下挪。手电咬在嘴里,光束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在井壁上投出扭曲的光影。
越往下,温度越低。阴冷的风从井底往上吹,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抚过他的脸。那股腥甜的味道越来越浓,浓得几乎让他作呕。
下了大约十米,周子安忽然听见声音。
很轻,很细,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是很多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很急。
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声音还在,但来源不明。好像从井壁里传出来,又好像从井底,又好像……就在他耳边。
“沈小姐?”他抬头往上喊。
没有回应。
井口的光已经很小了,像一个遥远的圆洞。沈清月没有下来——她下不来,鬼魂无法离开栖身之物太远,除非……
除非她的尸骨就在附近。
周子安咬咬牙,继续往下。
又下了五米,手电光终于照到了井底。
不是水。是一层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像半凝固的血浆,铺满了井底。液体表面漂浮着一些东西——白色的,一根一根,是骨头。
人的骨头。
周子安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恶心,仔细看。
骨头不止一具。至少三四具,散乱地堆在一起,有些已经发黑,有些还很白。在骨头堆的中央,有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像衣服,又像……
他瞳孔一缩。
那是嫁衣的碎片。
大红的颜色,即使在黑暗中也刺眼。布料已经朽烂,但金线绣的鸳鸯纹样还能勉强辨认。
沈清月……真的在这里。
周子安落到井底。液体没到脚踝,冰凉刺骨,粘稠得像胶水。他踩着骨头往前走,每一步都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走到那团嫁衣碎片前,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
不只是嫁衣。还有骨头——一具完整的骨架,穿着破烂的嫁衣,躺在一堆白骨中间。骨架很小,很纤细,是女性的。头骨歪向一边,颈椎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
悬梁而死的人,颈椎会断裂。
周子安看着那头骨,想象着九十年前,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穿着这身嫁衣,被人挂上房梁,挣扎,窒息,最后咽气。
然后尸体被偷偷运到这里,扔进废井,和这些不知名的尸骨一起,腐烂,发臭,被遗忘。
“沈小姐……”他低声说,“我找到你了。”
没有回应。
但井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那股腥甜的味道浓到了极致,几乎实质化,像粘稠的雾,包裹着他。
井壁上的低语声突然变得清晰:
“滚出去……”
“这是我们的地方……”
“活人……不许进来……”
“留下……留下来陪我们……”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像潮水。周子安感到头痛欲裂,眼前开始发黑。他踉跄一步,踩碎了一根肋骨。
“对不起……”他下意识道歉。
但道歉没用。声音更大了,更尖锐了,带着疯狂的怨毒:
“道歉有用吗?!”
“我们死的时候……谁给我们道歉?!”
“李家的人……都该死!”
“沈家的人……也该死!”
“你也该死!”
最后三个字是齐声嘶吼,震得井壁都在颤动!周子安捂住耳朵,但声音直接钻进大脑,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看见井壁上浮现出无数张脸——扭曲的,痛苦的,愤怒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张大着嘴,无声地尖叫。
是矿难死者?还是和李家、沈家有关的人?
周子安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他弯腰,想去捡那具穿着嫁衣的骸骨。但手指刚触到骨头,一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手臂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半个身体!
“呃!”他痛呼一声,缩回手。
手已经冻得发紫,指尖失去知觉。
不行。带不走尸骨。
他咬咬牙,从背包里掏出一把盐,撒向四周。
“滋啦——”
盐粒碰到那些脸,发出烧灼的声音。脸孔扭曲着消失,尖叫声变成凄厉的哀嚎。
但井底的液体突然沸腾起来!
暗红色的血浆翻涌着,升起一个个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释放出一股更浓的腥甜味。液体表面,缓缓浮现出更多的白骨——不止三四具,是十几具,二十几具,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井底!
原来这口井,是个尸坑!
周子安头皮发麻。他不再犹豫,转身就往绳子方向跑。
但液体太粘稠,他跑不快。而那些白骨,开始动了。
一根根骨头从液体里站起来,摇摇晃晃,拼接成不完整的人形。没有眼睛的头骨转向他,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绿色的鬼火。
它们向他走来。
一步,两步,摇摇晃晃,但速度不慢。
周子安终于跑到绳子下,抓住绳子就往上爬。但冻僵的手使不上力,爬了两米就滑了下来。
白骨已经围过来了。最近的一具,距离他不到三米。
周子安掏出剩下的盐,全部撒出去!
盐在空中散开,像一场小雪。白骨碰到盐,发出“嗤嗤”的声响,表面的骨头变黑、碳化。但它们没有停,只是速度慢了一些。
盐用完了。
周子安绝望了。他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白骨,忽然想起背包里那把刀。
他抽出刀,握在手里。刀很沉,但他握得很紧。
“来啊!”他嘶吼,声音在井底回荡,“死了还想再死一次吗?!”
白骨没有停。最近的一具已经伸手,枯骨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脸。
就在这时,井口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
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沈清月那种清冷哀婉的声调,而是充满怨毒、愤怒、和某种古老威严的嘶吼!
一道红影,从井口疾冲而下!
是沈清月!
但此刻的她,和之前完全不同。
红盖头掀开了,露出一张苍白绝美但布满寒霜的脸。她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燃烧的火焰。长发无风自动,在身后狂舞。嫁衣的颜色从暗红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她冲进白骨堆中,所过之处,白骨纷纷炸裂、粉碎!
“滚开!”她的声音不再是轻柔的江南腔,而是某种古老威严的语言,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般的力量,“这是我的尸骨!我的地方!谁敢碰他,我让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白骨们停住了。幽绿的鬼火在眼窝里剧烈跳动,像是在恐惧。
沈清月飘到周子安身前,挡在他和白骨之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有愤怒,有疯狂,但也有一丝熟悉的清明。
“快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我撑不了多久。这里的怨气……太浓了。”
“那你呢?”周子安问。
“我留下来。”沈清月说,“这是我的归宿。你走吧,带着镯子走。离得够远,血契会慢慢减弱,你就能……”
“不行。”周子安打断她,“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梳头,要送你往生。”
沈清月愣了一下。
血红的眼睛里,那丝清明亮了一些。
“傻子。”她轻轻说,“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承诺。”
“我没死。”周子安握紧刀,“而且,我也不想看着你死——虽然你已经死了九十年。”
白骨又开始动了。它们似乎察觉到沈清月的力量在减弱,重新围拢过来。
沈清月转身,面对白骨,深吸一口气——虽然鬼魂不需要呼吸。
她的身影开始发光。不是红光,而是一种纯净的、乳白色的光,从她身体内部透出来,照亮了整个井底。
白光所到之处,白骨纷纷停下,幽绿的鬼火熄灭,骨头上的黑色怨气像冰雪遇阳一样消融。
“这是……”周子安震惊地看着。
“我母亲留给我的。”沈清月的声音变得空灵,“镯子里有佛骨舍利,能净化怨气。但我一直不敢用……因为用了,我也会被净化。”
“你会魂飞魄散?”
“嗯。”沈清月说,“但现在,顾不上了。”
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纯净。白骨一具具倒下,重新变回普通的骨头,沉入液体中。井壁上的脸孔消失了,低语声停止了,那股腥甜的味道也在变淡。
但沈清月的身影,也在变淡。
从脚开始,一点点化作光点,消散在空中。
“不!”周子安冲过去,想抓住她,但手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她现在连实体都没有了,只是一团光。
“周公子,”沈清月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谢谢你……肯为我做这些。虽然只有两天,但这是我九十年里……最像活人的两天。”
“别说了!”周子安眼睛发酸,“一定有别的办法!你停下来!”
“停不下来了。”沈清月轻轻笑着——她的脸在白光中若隐若现,笑容干净,像照片里那个穿学生装的少女,“不过也好。魂飞魄散,总比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好。”
她的腰部以下已经消散了。
“快走。”她说,“等白光散尽,这里的怨气会反扑。到时候,你就走不了了。”
周子安看着她在光中一点点消失,忽然想起背包里还有一样东西。
那个瓷瓶。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瓷瓶。
老道士说,他的血能压制血契。那如果他喝下这瓶“药”呢?会怎么样?死?还是……
他来不及多想,从背包里掏出瓷瓶,拔开塞子。
液体在瓶中晃动,暗红如血。
“你干什么?!”沈清月惊呼。
周子安仰头,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味道很怪。甜,腻,带着浓烈的药味和腥气。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口火炭,灼热感从食道一直烧到胃里。
然后,剧痛席卷全身!
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痛!像被扔进了滚油里煎炸!周子安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但他没有失去意识。
相反,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见井底液体流动的声音,能看见黑暗中每一粒尘埃的轨迹,能感觉到……沈清月正在消散的魂体。
以及,那些正在重新凝聚的怨气。
“你……疯了……”沈清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子安挣扎着站起来。他发现,手腕上的烙印不再痛了。不,不是不痛,是痛得太厉害,反而麻木了。但血线停止了蔓延,颜色甚至淡了一些。
那瓶“药”,暂时压制了血契?
不,不止。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多了一股力量。冰冷,狂暴,充满怨毒,但……可控。
他看向那些正在重新站起来的白骨,眼中闪过一抹暗红色的光。
“滚。”
一个字,声音不大,但井底所有的白骨,在同一瞬间,全部炸成粉末!
沈清月愣住了。
周子安自己也愣住了。
但他来不及细想,冲到沈清月的尸骨前,脱下外套,将骸骨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背在背上。
然后,他抓住绳子,用尽全身力气往上爬。
这一次,他爬得很快。冻僵的手恢复了知觉,身体里那股冰冷的力量给了他超乎寻常的体力。
爬到一半时,他低头看了一眼。
井底的白光已经快散尽了。沈清月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还在坚持,还在释放最后的光。
“等我!”他喊。
没有回应。
但他能感觉到,她在等。
终于,他爬出井口,瘫倒在矿洞里,大口喘气。背上的骸骨很轻,轻得不像一具尸体。
他挣扎着站起来,解开绳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身后,井底传来最后一声叹息。
很轻,很轻,像风。
还有一句话,飘进他耳朵:
“活下去……”
然后,光灭了。
井底重新陷入黑暗。
周子安冲出矿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感觉那阳光很刺眼,很陌生。
他回头看了一眼矿洞。
黑洞洞的洞口,像一只瞎了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
沈清月……还在里面吗?
他摸了摸左手腕。
金镯还在,但冰凉死寂,没有一点反应。
烙印的颜色淡了很多,血线退到了手腕附近。
血契……解除了?
不,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联系还在,只是变得很微弱,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他低头看着背上的骸骨。
接下来怎么办?
老道士说,要用他的心头血画符,真火焚尸,才能彻底解除血契。
但他现在……还下得去手吗?
周子安不知道。
他背着骸骨,踉跄着往镇子方向走。
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旁边,似乎还有一道淡淡的、红色的影子,跟着他,一步,一步。
像从未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