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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拾荒老人的背影,像一片枯叶,被傍晚的人卷着,很快消失在巷口那片浑浊的光晕里。他背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袋子里装着可能引爆一场风暴的“空水瓶”,蹒跚着,朝着周建国指点的、与他常轨迹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周建国蜷缩在废弃报亭后的阴影里,目送那抹卑微的身影彻底不见,才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支撑的骨头,彻底瘫软下来。冰凉的砖墙贴着脊背,寒意穿透破旧的棉袄,渗进骨髓。烧饼提供的热量早已耗尽,肺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咳意汹涌,但他死死捂住嘴,将声音闷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渗入灵魂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透支,更是心力交瘁。每一步算计,每一次挣扎,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油灯,捻子即将燃尽,却还在拼命爆出最后一点火星。

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不止他死,月芳和秀云,甚至可能连那个拾荒老人,都会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强迫自己运转几乎要凝固的大脑。名单送出去了,通过一个荒诞却或许有效的渠道。但这只是往死水里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激起多大的涟漪,何时能传到对岸,都是未知数。他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渺茫的投递上。

王律师……陈国良……女儿……

一个个名字和面孔在混乱的思绪中沉浮。王律师的电话还能信任吗?陈国良生死未卜,他儿子更是远水。女儿们远在异地,暂时安全,但这份安全建立在吴司机等人“信守承诺”的沙滩上,随时可能崩塌。

他需要更多的“石子”,更多的涟漪。需要让这潭被权力和金钱搅浑的死水,动荡起来,让下面潜藏的污泥和沉渣,被迫翻涌到表面。

怎么动?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昏暗的街灯下,行人匆匆,店铺陆续打烊。对面那家“为民法律服务所”也拉下了卷帘门,只留下门缝里透出的一线微光。隔壁的修车铺还在叮当作响,收音机里的戏曲换成了晚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市老城区改造工程稳步推进……三期地块拆迁工作进展顺利……有关部门强调,将确保补偿公平公正,维护群众合法权益……”

公平公正?合法权益?

周建国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无声的冷笑。冰冷的绝望深处,一丝被反复践踏、碾磨后残存的怒意,如同地底微弱的火种,被这虚伪的言辞轻轻一吹,竟又闪烁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几乎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人。

老孙头。和他同住一个片区,也是这次拆迁的住户。一个比他还倔、还硬的退休老钳工,因为对补偿方案不满意,成了有名的“钉子户”。上辈子,周建国死得早,不知道老孙头后来怎样了。但这辈子,在拆迁办最初上门动员时,他隐约听人议论,说老孙头家门槛都被踏破了,老头就是咬死不搬,还扬言要告到省里去。

一个倔强的、同样对拆迁心怀不满的“钉子户”。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利用,或许……可以成为盟友?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老孙头无儿无女,老伴早逝,就守着祖传的两间临街老屋。他不懂什么规划红线、利益输送,但他认死理,觉得补偿不公平,就敢豁出去闹。这样的人,如果知道了“内部讨论稿”和“分红名单”的存在……

周建国的心跳加快了几分。老孙头家离这里不远,就在这片待拆区的另一头。如果他悄悄摸过去,把消息透露给老孙头,以那老头的火爆脾气和对拆迁办的怨恨,很可能把事情闹大。事情一旦闹大,公开化,赵卫东、林致远他们再想捂盖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风险也同样巨大。老孙头信不信他是一回事。就算信了,以老孙头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可能会立刻拿着“证据”去拆迁办大闹,甚至直接捅给媒体。那样,他自己就彻底暴露在吴司机等人的视线下,再无转圜余地。而且,老孙头一个孤老头子,能顶得住对方的压力和手段吗?

利弊在脑中激烈交锋。最终,对“闹大”可能带来的混乱和变局的渴望,压倒了恐惧。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精准的打击,而是把水彻底搅浑!浑水,才能摸鱼,才能让那些藏在深处的“大鱼”感到不安,露出破绽。

决定了,就去做。时间不等人,吴司机的人随时可能再次拉网搜索到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扶着墙壁艰难站起。辨明方向,他低着头,缩着脖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散发着异味的旧棉袄里,混入稀疏的、归家或觅食的人流,朝着记忆中老孙头家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全凭一股不甘的意念在支撑。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景物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毛玻璃。他只能靠着对这片街巷残存的熟悉感,本能地前行。

绕过堆满建筑垃圾的废墟,穿过晾晒着万国旗般衣物的小巷,避开偶尔驶过的、车灯刺眼的车辆……他像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城市的缝隙里艰难穿行。

终于,他看到那片低矮的、同样等待拆迁的平房区。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门窗空洞,像骷髅的眼窝。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其中一盏昏黄、稳定的灯光,来自巷子最深处那间外墙写着大大“拆”字、却依旧倔强亮着灯的老屋。

那就是老孙头家。门口的煤炉还冒着微弱的青烟,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烟味和煮白菜的味道。

周建国没有立刻上前。他躲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仔细观察。老孙头家附近很安静,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车辆。但他不敢大意。吴司机的人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等了大约十几分钟,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动静,才咬着牙,从阴影里走出来,蹒跚着走向那扇透着光亮的、油漆剥落的木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开了条缝,一张沟壑纵横、写满警惕的脸探了出来,正是老孙头。他比几年前更显苍老,背也更驼了,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两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刀子。

“谁?”老孙头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

“老孙……是我,周建国。”周建国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老孙头眯起眼睛,借着屋里透出的光,仔细打量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周建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裂,眼窝深陷,身上裹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浑身散发着落魄和病气。

“周建国?”老孙头显然认出了他,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不是说你得了大病,家里闹翻天了?”

“是……是快死了。”周建国苦笑,声音虚弱却急促,“老孙,让我进去说……有要紧事……关乎你我家房子的大事!”

听到“房子”二字,老孙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侧身让开:“进来吧。小声点。”

周建国闪身进屋。屋里陈设极其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种刻板的秩序感,显示出主人固执的性格。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煤烟和一种老人独有的气味。

老孙头关上门,上门栓,转过身,盯着周建国:“说吧,什么事?深更半夜的,还搞成这样。”

周建国没时间寒暄,也没精力拐弯抹角。他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老孙,咱们的拆迁补偿,被人做了手脚。新换的地块,补偿提高,本不是因为什么地铁改道,是他们早就设计好的圈套!那块地未来要暴涨,他们提前把好处都分完了!”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你……你胡说什么?证据呢?”

“证据?”周建国惨笑,从贴身处摸出那份被他体温焐得发烫的“内部讨论稿”复印件——这是他在律师事务所时,让王律师多复印的一份,原本是想自己留底,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原件给了吴司机,复印件他一直贴身藏着。

他把那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老孙头:“你看看,上面有规划局赵卫东的批注!还有他们圈定的‘重点人员’名单!你我都在上面!”

老孙头的手有些颤抖,接过纸张,凑到灯下,眯着眼,逐字逐句地看。他识字不多,但关键的字眼和数字还是看得懂的。越看,他的脸色越黑,呼吸越粗重,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狗的!一群喝人血的畜生!”老孙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缸哐当作响,眼珠子气得通红,“老子就知道!凭什么他家能多补,我家就得吃亏!原来早就他娘的内定好了!!吸老百姓的血!”

“不止这个,”周建国趁热打铁,继续低声道,“还有更黑的。他们有一份分赃名单,八千万的利益,早就按官职大小、出力多少分好了!赵卫东拿大头,还有律师、掮客……都有一份!”

“名单呢?!”老孙头猛地抓住周建国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名单在哪?老子要去告他们!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周建国被捏得生疼,但他没挣脱,只是摇头:“名单……我送出去了。送去该去的地方了。但现在风声紧,他们肯定在到处找我,想灭口。老孙,我把这事儿告诉你,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也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帮什么忙?你说!”老孙头膛起伏,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

“把这事儿,闹大。”周建国盯着老孙头的眼睛,一字一顿,“用你的方式,让街坊四邻都知道,让拆迁办的人头疼,让那些藏在后面的人坐不住。但是,先别提名单的事,就拿着这个‘内部讨论稿’的复印件,去闹!去问!去要说法!把事情挑到明面上!”

老孙头盯着周建国,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把他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别的算计。半晌,他缓缓松开手,拿起那份复印件,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折好,揣进自己贴身的衣兜。

“我明白了。”老孙头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决绝,“周建国,你信得过我老孙头,把这事儿告诉我。我老孙头活了大半辈子,没别的本事,就剩一把硬骨头和这条烂命。他们想吸我的血,拆我的房,还得看我答不答应!这事儿,我管定了!”

他顿了顿,看着周建国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些:“你……你这样子,不能待这儿。他们肯定在找你。我这儿也不安全。你……”

“我马上走。”周建国打断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老孙,你自己小心。他们……手段狠。”

“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孙头冷哼一声,“倒是你,能去哪儿?”

周建国摇摇头,没回答。他能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天涯海角,似乎已无他容身之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老孙头跟上来,从门后摸出一把用旧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塞进周建国手里。

周建国一怔,入手冰凉坚硬,是一把老式的、木柄的羊角锤。

“拿着。”老孙头低声道,“万一……万一被堵着了,别怂。”

周建国握着那把冰冷的锤子,木柄粗糙的触感传来一丝奇异的力量。他没说谢,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拉开门,闪身没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

老孙头站在门口,看着周建国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巷尾,眼神复杂。他关上门,好门栓,回到屋里昏黄的灯光下。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翻箱倒柜,找出一沓信纸和一支漏墨的钢笔,坐在桌前,就着灯光,一笔一划,开始写信。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力透纸背。

他要写给市里,写给省里,写给所有他能想到的“上面”。他要问问,这“公平公正”四个字,到底怎么写!

周建国离开了老孙头家,却没有走远。他绕了一圈,又悄悄潜回了之前藏身的、能看到老孙头家巷口的那个断墙阴影后。他不能把危险完全引给老孙头,但他需要确认,自己的“石子”是否真的能激起水花。

夜更深了,寒意更重。他裹紧破棉袄,蹲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头受伤的老兽,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手里的羊角锤被他攥得紧紧的,木柄上的纹路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血肉里。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淌。老孙头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巷口传来了动静。

不是吴司机的人,也不是什么可疑车辆。而是几个住在附近、同样还没搬走的老邻居。他们似乎是听到了老孙头拍桌子的动静,或者是被老孙头故意叫来的。几个人聚在老孙头家门口,低声交谈着,语气激动。昏黄的灯光把他们激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张牙舞爪。

周建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老孙头拿出了那份复印件,指着上面的字句,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几个老邻居围拢过去,头碰头地看着,不时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咒骂。

有效果了!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开始荡漾开微小的涟漪。

周建国心里稍安,正准备悄悄离开,另寻藏身之处。

突然——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低吼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不是普通的家用车,那种低沉有力的轰鸣,像野兽的咆哮。

周建国浑身一僵,立刻缩回阴影最深处,屏住呼吸。

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没有丝毫减速,猛地拐进这条狭窄的巷道,刺目的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沉沉的夜色,笔直地射向老孙头家门口那群正在激动议论的老人们!

“吱——嘎!”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

车门猛地打开,七八个穿着黑色运动服、身形精悍的男人跳下车,动作迅捷而沉默,瞬间散开,隐隐将老孙头家和那群老人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大,剃着贴头皮的短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扫过之处,带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他直接走到老孙头面前,目光落在老孙头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复印件上。

“老人家,这么晚了,聚众喧哗,影响不好吧?”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老孙头下意识地把复印件往身后一藏,梗着脖子:“你谁啊?我拿什么东西关你屁事!”

“拆迁办的。”男人随口道,伸出手,“最近有人散播谣言,破坏拆迁工作。我们来看看。配合一下。”

“拆迁办?我怎么没见过你?”一个老邻居质疑道,“少唬人!你们想嘛?”

男人不再废话,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黑衣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客气实则强硬地“扶”住了老孙头的胳膊。

“你们什么!放开我!抢劫啊!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孙头挣扎起来,声音陡然拔高。

其他几个老邻居也鼓噪起来,想要上前。

“都别动!”男人厉喝一声,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我们依法办事!谁再阻碍,一起带走!”

他的气势镇住了这群老人。趁着这工夫,另一个黑衣服已经敏捷地从老孙头手里抽走了那份复印件,递给了为首的男人。

男人就着车灯,快速扫了几眼复印件上的内容,眼神骤然一冷。他抬起头,看向老孙头,又看了看周围噤若寒蝉的其他老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这份东西,是假的。有人伪造政府文件,散布谣言,恶意阻挠拆迁,已经涉嫌犯罪。”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张,“老人家,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谁给你的?说出来,算你戴罪立功。不说……”他冷笑一声,“恐怕得跟我们回去,好好说清楚了。”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车灯照射下飞舞的灰尘,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躲在断墙后的周建国,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来了!这么快!吴司机的人,或者说,赵卫东、林致远他们的人,反应如此迅速,手段如此粗暴直接!

老孙头会说出来吗?在威胁和压力下,那个倔强的老钳工,能顶得住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周建国的后背。他握紧了手中的羊角锤,木柄上的冰冷,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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