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在舱室里确认:探路者名单被元承扩充近三万人,“永恒计划”与神经接口设备有关,“先驱号”被按失联处理;更令她不安的是,黎铸在凌晨查询过她的舱门状态。她决定去见程远,用“数据包”和名单切开真相,却发现程远的舱室权限已被转移。
——
科研区的走廊比昨夜更冷一点。不是温度的冷,是一种秩序收紧后的冷——灯带亮度下调了两档,墙面反光更弱,人的影子被拉得更长,像被谁悄悄拽住了脚踝。
叶知秋沿着走廊走,耳边是循环风与远处泵机的低频共振。每经过一扇舱门,门沿的状态灯都像一只不动声色的眼睛:绿色、绿色、绿色……直到程远舱室前,那只眼睛变成了琥珀色。
她停下脚步,掌心贴到门板上。门板的触感比她自己的舱门更冷,像被抽走了热量。她在门侧的权限面板上刷了自己的科研权限——屏幕亮起,弹出一行简短而礼貌的文字:
权限不足:当前为安全封控状态。
下面还有一行更刺眼的小字:
授权者:黎铸(安全主管)
叶知秋的喉咙像被细线勒了一下。她把手从面板上收回,指尖残留着面板玻璃的凉意。
封控。程远的私人舱室为什么需要封控?他们在深空,外面是虚无,舱内的“威胁”只能来自人本身。
她抬头看走廊尽头的监控镜头。镜头很小,嵌在舱壁缝里,像一颗黑色的钉子。她无法确认它是否在看自己,但她知道它“可以看”。这个“可以”,本身就足够让人收敛呼吸。
叶知秋脑中闪过程远在舷窗前说的话:人是变量,要在公式里保持可控。
她没有再刷第二次卡。第二次刷卡会留下更明显的痕迹,像在门口反复敲门——敲到别人不得不出来处理你。
她转身离开,步伐控制得很平稳。鞋底摩擦防滑地板几乎没有声响,但她仍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走廊里被放大,像心跳外泄。
走廊拐角处有一扇通往“通讯维护区”的防火门。门旁贴着一张纸质告示——这种纸质告示在犁星号很少见,因为不便更新。告示上写着:为减少辐射暴露,非值班人员不得进入通讯维护区。
叶知秋盯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可笑:他们在真空里飞行,辐射从四面八方来,告示却像一种自我安慰的礼节。
她抬起手,指尖在口袋里摸到那支老式录音笔。金属外壳被体温捂热了一点,像某种微小的胆量。
她从前工作证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质芯片——韩溯给她的名单截图,和那条“黎铸查询舱门”的记录并排压在一起。她把芯片塞回去,深吸一口气,推开防火门。
通讯维护区的空气味道立刻变了:不再是消毒水和汗盐,而是电子元件加热后的淡焦味,混着润滑油的甜腻。灯光更亮,偏白,照得人皮肤发青。墙上铺满了波导管和光纤束,像一片的神经。
韩溯正在里面。他坐在一台老旧的信号分析仪前,背脊弯着,像一块被压久的金属片。屏幕上跳动着一串串频谱线,红、蓝、绿交错,看久了让人眼眶发酸。
他听见门响,猛地转头,眼神里先是警惕,随即认出是她,警惕退了一点,却没有完全消失。
“叶博士?”他压低声音,“你不该来这里。这里的门禁记录——”
“我知道。”叶知秋打断他,“所以我只说一句:程远的舱室被封控了,授权者是黎铸。”
韩溯的脸色瞬间更白。他的手指下意识在桌沿敲了两下,又立刻停住,像怕这个动作也被某种系统记住。
“这说明什么?”叶知秋问。
韩溯没立刻答,他把分析仪上的一条曲线放大,像在用数据代替回答。“先看这个。”
屏幕上的频谱线中间有一段异常:某个频段的噪声底被抬高了,像有人在夜里轻轻开了一盏看不见的灯。
“我们刚刚对‘先驱号’的信号做了回呼。”韩溯说,“按理说,如果发射端还在线,它至少会有被动反射。但没有。完全没有。”
“可能坏了。”叶知秋说。
“坏了不会这样。”韩溯指着那段噪声,“我们回呼时,这个频段出现了短暂的相位扰动。像是……有人在旁边用另一种方式听我们说话。”
叶知秋的后背发紧:“你是说信号源附近还有别的东西?”
韩溯点头,又摇头:“我不敢肯定。但有两个事实:第一,‘先驱号’的载波是人类标准频段;第二,它夹带的数据包不是人类加密方式。就像……有人拿着我们旧时代的喇叭喊话,却用一种外来语言夹了一张纸条。”
叶知秋盯着屏幕,觉得那段噪声像一条细蛇钻进耳朵。她想起父亲说的“控制太阳”,也想起程远的眼神——确认、兴奋。她忽然问:
“韩溯,你觉得黎铸封控程远,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控制他?”
韩溯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想笑又笑不出来。“这两件事在议会体系里经常是同一件事。”
他站起来,走到维护区的窗边。那是一扇很小的观察窗,外面是通讯阵列的隔离舱,整齐排列的相控阵面板像一片片黑色鱼鳞,表面结着一层薄霜——那霜来自冷却系统的过量排热,凝在金属上,像死亡的呼吸。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韩溯说,“不是他们在做坏事。是他们做坏事的时候,还会把每一步写进流程,写进规范,写成一套‘合理’的制度。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阴谋。”
叶知秋轻声道:“但我们确实被放行了。”
韩溯回头看她:“是。我们确实被放行了。”
两人沉默了几秒,通讯维护区的白光把沉默照得更薄、更冷。
忽然,警报灯闪了一下,不是红色紧急,而是蓝色提示——被动阵列回波更新。
韩溯立刻回到控制台,调出最新的数据。屏幕上出现了一片密集的散射点云,像有人把铁屑撒进墨水里。
“锈带。”他喃喃道,“我们距离它只剩0.11光年。”
“刚才不是0.16?”叶知秋皱眉。
“是。”韩溯的声音发紧,“但这不是我们在加速靠近的结果。我们航速没变。这是回波模型自己在收缩——像那片残骸场的有效反射截面在变小。”
叶知秋盯着模型:“反射截面变小……意味着它在吸收我们的探测脉冲?”
“对。”韩溯咽了一下,“就像一块黑布在吞光。但问题是——我们用的是不同波段,从微波到激光,甚至粒子束。正常物质不可能对所有波段都表现出这种‘一致吸收’。”
叶知秋脑中闪过一条物理学上的解释:如果材料表面具有某种分形结构,或者有可调介电常数的超材料,确实能实现宽频吸收。但那需要极高的制造精度,远超人类能做到的工程尺度。更何况——那是“数十光分”的范围。
“这不像自然形成。”她说。
韩溯抬头看她:“你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了。锈带可能不是‘残骸’。它更像……一种装置。一个覆盖了巨大空间的吸波装置。”
叶知秋的胃里一阵发冷。装置意味着目的。目的意味着有作者。
作者可能是谁?太阳系里的人?还是太阳系外的人?
她忽然想到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如果锈带是装置,那它为什么在等我们?”
韩溯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屏幕角落的一串微小数字上,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怎么了?”叶知秋问。
韩溯把那串数字放大——那是探测脉冲的返回时间统计。正常情况下,返回时间分布应当围绕光程距离集中。但现在,那串分布出现了第二个峰值,远离主峰,像另一个不该存在的回声。
“我们收到了两次回声。”韩溯说,声音发,“一次来自我们预计的位置。另一次……早到了。”
“早到?早多少?”
韩溯看着她,像在说一个亵渎物理定律的词:“早了0.7秒。”
叶知秋的脑子嗡了一声。光速每秒30万公里,0.7秒意味着光程少了二十一万公里——不是误差,是足以让整个定位体系崩塌的差异。
“只有两种可能。”她强迫自己冷静,“一是仪器错误。二是路径被折叠——我们探测脉冲走了更短的路。”
“折叠?”韩溯低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在锈带附近,空间几何不再是欧几里得的。”
叶知秋盯着那两个峰值,忽然想到父亲研究太阳对流时常用的一句话:系统在临界点附近,会出现多重解。太阳的自转紊乱会让磁场分裂出多个稳定态;而如果时空也在临界点附近……那么回声的“双峰”,也许意味着他们正靠近一个“多解区域”——一处可以把未来与过去、远处与近处叠在一起的地方。
她感觉喉咙发:“这和‘先驱号’说的‘无法描述’……可能是同一种现象。”
韩溯点头,却像被这个关联吓到。他忽然伸手关掉了维护区的外放记录器,动作快得像掐断一导火索。
“你要做什么?”叶知秋问。
韩溯看向门口,声音压得极低:“黎铸封控程远,不只是为了防你,是为了防更多人接触这些数据。维护区的记录器会自动同步到安全系统。你如果不想今晚就被请去‘谈话’,现在就走。”
叶知秋没有立刻走。她看着韩溯,突然问:“你怕黎铸,还是怕元承?”
韩溯的眼神闪了一下,那一闪像老鼠遇光。
“我怕逻辑。”韩溯说,“我怕我们正在走进一个从五百年前就写好的剧本。你以为自己在追真相,其实你只是沿着他们划好的线前进。”
叶知秋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剧本。她想起程远说的“我们被放行”。她也想起父亲死前那段影像被截断的部分。也许父亲早就看见剧本的边缘,却来不及把整本剧本撕开。
她把录音笔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韩溯:“帮我做一件事。”
韩溯看着录音笔,像看一枚手雷。
“把你刚才说的——双峰回声、0.7秒提前、噪声扰动——用你自己的话录下来。”叶知秋说,“不要走系统。用这个。”
“你疯了。”韩溯低声骂了一句,但他还是接过录音笔。他按下录音键时,手指抖得很轻,像不愿让这个动作在宇宙里留下痕迹。
他用很短的句子把数据复述了一遍,像在写一份将来会被法庭使用的证词。录完,他把录音笔还给叶知秋,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你拿着它也没用。你想对谁出示?程远?黎铸?还是元承本人?”
叶知秋把录音笔塞回口袋:“我还没决定。先让它存在。”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按在门把处,忽然停住,回头看韩溯:“你说我们是在剧本里。那你觉得,谁写的剧本?”
韩溯的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一个名字,最后只吐出一句:“写剧本的人往往不在舞台上。”
叶知秋推门出去,走廊的灰蓝光扑面而来,像海水。她一路走回科研区主通道,远处传来巡逻机器的轮子声,规律、无情。她知道自己刚才在维护区留下了门禁记录,黎铸想查,随时能查到。
但她也知道,她已经拿到了新的筹码:双峰回声、0.7秒提前、全波段吸收的“黑布”。
这不是政治推测,这是物理异常。物理异常是最难被权力完全抹掉的东西——因为它会在仪器上留下痕迹,会在现实里留下后果。
她走到程远舱室门前,再次停下。琥珀色灯还亮着,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
她没有刷卡,而是从前抽出一张纸质便签,写下两行字,折好,塞进门缝旁的物理投递口——那是老式紧急联络口,通常用于系统宕机时传递纸质指令。
纸上写的是:
程教授:锈带回声出现双峰,提前0.7秒。空间几何异常。我需要见你。——叶知秋
她把纸塞进去的动作很轻,像把一枚针进厚布。她知道程远如果真被封控,这张纸未必能到他手里。但如果能到——那就意味着封控并非绝对,封控里有缝。
而她要找的,就是缝。
她刚转身,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不是巡逻机器的轮子声,是人的脚步。脚步很稳,间距一致,像军人。叶知秋的背脊一紧,强迫自己继续走,不加速、不停顿。
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她身后两米处。
“叶博士。”黎铸的声音在灰蓝光里显得更冷,“这么晚还在工作?”
叶知秋停下,转身。黎铸站在她身后,制服一丝不苟,左耳缺口在灯下像一块被咬掉的月牙。他的眼睛很黑,黑得像不反光的金属。
“科研工作没有昼夜。”叶知秋说,语气尽量平稳。
黎铸看了一眼程远舱门的琥珀灯,又看回她:“你来找程教授?”
“我来确认一件事。”叶知秋说,“为什么他的舱室被封控?”
黎铸的脸上没有表情变化,但叶知秋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在裤缝处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小的动作,像在确认自己还握着什么。
“安全原因。”黎铸说,“我们收到异常信号,前方可能有未知威胁。按照安全流程,核心人员需要进入受控状态,避免被……影响。”
“影响?”叶知秋抓住这个词,“你怀疑信号会影响人的意识?”
黎铸沉默了一瞬,像在衡量该说多少。“我不怀疑。我只是执行预案。”
“谁的预案?”叶知秋追问。
黎铸看着她,终于露出一点类似怜悯的东西——那怜悯很短,像刀背掠过皮肤:“叶博士,有些问题在太阳系里问,会死人。在这里问,也未必安全。”
叶知秋的心跳加速,但她压住:“我父亲就是因为问问题死的。黎主管,你是在提醒我闭嘴,还是在提醒我……你们已经开始‘处理’问问题的人?”
黎铸的眼神变冷,像火焰被压进金属罩里。“我是在提醒你:不要把自己当成唯一清醒的人。很多人都清醒,只是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睡。”
他向前一步,距离缩短到一米。叶知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和一种更隐约的血腥味——不是新鲜血,是皮革和消毒剂混合后残留的腥。
“回你的舱室。”黎铸说,“从现在开始,科研区夜间通行需要报备。”
“如果我不回呢?”叶知秋听见自己问出这句话,声音居然没有发抖。
黎铸看着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你会发现,在这艘船上,所谓自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许可。”
他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动作很礼貌,像在送客,却把选择权从她手里拿走。
叶知秋转身离开。走出十几米,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黎铸的目光一直贴在她背上,像一块不落地的阴影。
她回到舱室,门封闭的“咬合”声比平时更响。她把录音笔放在桌上,盯着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每一步——去维护区、留纸条、质问黎铸——都在把自己推向一个不可逆的边缘。
但她也意识到:如果她不推,推她的人会更多。
她打开个人终端,刚准备把“0.7秒提前”写进纸质笔记,舱室的灯再次闪了一下。
不是系统切换的闪,是那种电压被短暂拉低的闪。紧接着,终端屏幕跳出一条全舰通知:
被动探测阵认:前方残骸带存在局部时空异常。全舰队进入一级戒备。
叶知秋的指尖停在键盘上。
时空异常被公开了。
这意味着,某些人已经无法再把问题压在“私密层”里。物理现象开始迫权力机器做出公开反应。
她忽然想:程远舱室被封控,未必只是为了防外来影响,也可能是为了防他“在关键时刻说出不该说的话”。
而“关键时刻”,正在到来。
她听见舱壁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震动——像远处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舰体护盾,又像一看不见的弦被拨了一下。
她抬头看向舷窗。窗外仍是黑暗,但黑暗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红褐色雾光,像铁锈在真空中缓慢扩散。
锈带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