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评
一个认真看书分享的网站

第2章

虹桥缩窗与名额交易让陆沉光在父亲的“活下去”里踏入裂隙。传送结束后,他并未抵达任何准备好的“新家园”,而是在一片陌生星域的救生舱中苏醒:计划的五百万人,只剩约一百八十万到达,舰队四散,补给与通讯全线崩溃。

——

陆沉光醒来的第一感觉,是冷。

不是皮肤的冷,是骨头里的冷——像有人把他的骨髓换成了冰水。冬眠舱盖板上凝着一层薄霜,霜花在微光中呈现分形纹路,像被压缩的雪。

他睁开眼,视野先是一片模糊的白,随后才慢慢聚焦:救生舱狭窄得像棺材,舱壁贴着一次性保温膜,保温膜边缘卷起,露出里面的金属板,金属板上有撞击留下的凹痕。氧气循环风从头顶的小孔里吹出,带着塑料烧过的焦味,像有人用火烤过空气。

他试着抬手,手臂沉得像灌铅。肌肉酸痛,关节发涩,胃里一阵翻涌。冬眠唤醒的副作用他在训练里经历过,但这次更像被人从水里拎出来又摔回地上。

舱内的应急灯亮着,颜色偏红,照得一切像血。屏幕上跳动着一行字:

“传送完成。定位失败。等待救援。”

定位失败。

这四个字让陆沉光的心脏狠狠一跳。他撑着舱壁坐起来,头撞到舱顶,闷痛让他清醒了些。他伸手去抓旁边的通讯终端,终端屏幕裂了一道,像玻璃上的伤口。信号强度:零。

“有人吗?”他对着终端喊,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只有回音撞在舱壁上,又弹回耳朵里。太空救生舱的回音很奇怪,短促而钝,像有人在棉布里打了一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拆解问题:定位失败意味着虹桥出口没有稳定界标。救生舱说明主舰被撕裂或被迫抛弃他。等待救援——谁来救?同批次的人类?还是……

他不敢往下想。

他摸索着打开舱侧的物理观察窗。窗外不是火星的粉褐,不是地球的蓝,也不是任何他在教材里见过的星图。外面是一片稀薄的星云,颜色像铁锈与煤灰混在一起,远处恒星稀疏,亮得克制,像被人故意拧小了亮度。更远处有一条断裂的光带,像银河的边缘被啃掉一口。

“熄灯区……”他脑子里浮起一个名词。训练里提过:银河边缘有些星域恒星密度低、尘埃浓、通讯衰减强,被称为“熄灯区”,是海盗与流亡者的藏身处,也是文明不愿承认的垃圾场。

救生舱轻微震动了一下。不是引擎,是外部有微粒撞击外壳,像砂砾打在铁皮上。陆沉光的喉结滚动,他突然意识到:这里不只他一个救生舱。这里可能有成千上万——而成千上万的救生舱,在任何文明眼里都像一串漂浮的果实,等着被捡。

舱门外传来一声很轻的“咔”。

不是金属热胀冷缩的裂响,是机械扣锁被拨动的声音。

陆沉光全身汗毛炸起。他摸到舱侧应急工具盒,抽出一把短柄切割刀——刀刃钝,更多是工具不是武器。他把刀藏在腿侧,屏住呼吸。

“咔、咔。”

舱门外的扣锁被更熟练地拨动。然后,一阵“嘶”的泄压声响起,像蛇吐信子。舱门被强行解锁,外部气闸与救生舱接口贴合,某种便携增压装置开始工作。压力差让陆沉光耳膜发痛。

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先钻进来的是光——冷白色,带一点青,像手术灯。光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一张“像人”的脸。

那是一种灰皮肤的生物,头颅偏长,眼睛很大,瞳孔细而竖,像某种夜行动物。它穿着一件拼接的压力服,服装材质粗糙,缝线外露,像把不同船只的零件缝在一起。它手里拿着一把短枪,枪口贴着救生舱边缘,像怕里面的东西突然咬出来。

它看见陆沉光的瞬间,眼睛里的竖瞳收缩了一下,像在惊讶“猎物居然醒着”。

它用一种陆沉光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声音沙哑,像喉咙里有砂。随即,它抬起手臂上的终端,对准陆沉光的脸扫了一下。终端发出一声“滴”,然后在空气中投射出一行翻译后的汉字:

“新尘。会说话?”

新尘。

尘族。垃圾场里的尘埃文明。

陆沉光的口一沉。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我是人类。我们……遭遇事故。你是谁?”

灰皮生物看着他,像在衡量一件货物的重量。它的翻译投影跳了一下:

“我叫漂星·无痕。虚渡族。”

虚渡族。

陆沉光在脑内快速检索:训练资料里提过,银河里有一种靠航运、走私、雇佣为生的流浪文明,没有固定领土,船团即国家。空间投送强,其他弱。善于交易,也善于出卖。

“你来救我?”陆沉光问。

漂星·无痕的竖瞳微微眯起,投影显示:

“救?我捡货。”

这句话像一巴掌打在陆沉光脸上。他听见自己呼吸变快,急忙压住。不能愤怒,愤怒会让你显得有价值又难驯——难驯的货更容易被处理。

“我有价值。”陆沉光说。

漂星·无痕歪了歪头,像在听笑话。

“我懂维护聚变系统。”陆沉光补充,“我能修船。我们还有很多人。你救我们,我们付出——资源、劳动、情报。”

漂星·无痕的竖瞳闪了一下,像兴趣。他把枪口略微下压,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陆沉光缓慢爬出救生舱。外部气闸很窄,金属表面结着霜,摸上去像冰。走出气闸的一瞬,他看见了真正的景象——

这不是一艘飞船的舱外,而是一片漂浮的坟场。

数不清的救生舱、残破舱段、断裂的超导线圈在星云里漂浮,像被巨兽嚼碎后吐出来的骨头。远处还有几艘人类“方舟级”舰的残骸,船体被撕开,内部结构,像剖开的鲸。碎片间漂着一些尸体,尸体穿着人类宇航服,姿态扭曲,像在真空里保持着最后一次挣扎。

陆沉光胃里翻涌,差点吐出来。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盯着漂星·无痕脚下的磁吸靴,盯着那双靴底沾着的红褐色尘粒——像铁锈。

“有多少人?”陆沉光问。

漂星·无痕的投影闪出数字:

“活的:大约一百八十万。死的:更多。”

一百八十万——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切进陆沉光的脑子。五百万人计划,只剩三分之一活着。父亲用命推他上船,推上来的竟是一条更残酷的路。

漂星·无痕把他带到一艘虚渡族小艇里。小艇内部极狭窄,墙壁贴着一层发黏的防火胶,空气里有汗、油、霉的混合味,像长期不洗的船舱。舱内坐着另外两名虚渡族船员,皮肤同样灰,眼睛同样竖瞳,正用好奇又戒备的目光打量陆沉光。

“你们会卖我们。”陆沉光突然说。

漂星·无痕笑了一声,投影显示:

“你很聪明。聪明的货,价格更高。”

“卖给谁?”陆沉光问。

漂星·无痕把一块金属牌丢到桌上。牌上刻着一个火焰形符号,火焰中心有一枚骨状节点。

陆沉光的喉咙发紧。他认得这个符号——训练资料里对焰行族[1]的标记:赤焰汗帐。

“你把我们卖给焰行族?”他问,声音发。

漂星·无痕的竖瞳收缩,像不耐烦:

“他们出价最高。你们又没有盟约。没有盟约的尘,谁捡到谁卖。”

陆沉光想说“我们不是尘”,却咽回去。此刻的尊严只是负重。

“我能给你更高的价。”陆沉光说,“我给你一个信息:我们从太阳系来。太阳系有戴森云,有稳定氦-3采集体系,还有——”

漂星·无痕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像听到一串金币落地。但他很快压住,投影反而跳出一句:

“你说得太多。太多的信息,会让你死得更快。”

陆沉光心里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银河系的丛林里,暴露“资源丰富的母星”并不会换来保护,只会换来捕食者的兴趣。

漂星·无痕忽然凑近,竖瞳里映着陆沉光的脸,像两针:

“听着,新尘。你们现在最大价值不是资源,是新鲜。”

“新鲜意味着可以被训练、可以被改造、可以被当成工具。”

“你想活,就学会像尘一样缩着。别急着亮出牙。”

陆沉光盯着那双竖瞳,忽然明白:虚渡族不是善,也不是恶,他们只是活得久——久到把一切都当成价格。

小艇启动,轻微震动。窗外的救生舱坟场慢慢后退。陆沉光看见远处还有一些人类救生舱没有被打开,里面可能有人还在等待救援。漂星·无痕却毫不在意,像经过一堆没熟的果子——不甜,不摘。

这比直接人更让陆沉光恐惧:在银河里,死亡不是仇恨造成的,是“不值得”造成的。

焰行族舰队出现时,陆沉光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文明差距”不是概念,是生理反应。

那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团凝固的火焰。舰体边缘模糊,像在持续蒸发周围的光。它没有明显的外壳结构,更多像被磁场束缚的等离子体骨架,内部有暗红色的脉动,像心脏。

虚渡族小艇在它面前像一粒灰尘。

漂星·无痕发出一段短促的通讯,语气谦卑得近乎滑稽。陆沉光听不懂焰行族的语言,却能从漂星的姿态读出“献上货物”的意思。

焰行族舰体表面亮起一道更红的纹路,像某种血焰纹身。那纹路沿着舰体滑过,小艇内所有屏幕瞬间闪烁,接着——全部熄灭。

不是断电,是“能量被抽走”。

陆沉光眼前的照明灯一点点暗下去,像有人慢慢拧小开关。但开关不是灯,是整个空间里的能量交换。聚变电池、备用电容、甚至他手腕上那块机械表的微型电池都同时停摆。更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变慢——不是困倦,是神经信号传导速度下降,像大脑被灌进胶水。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沉重、缓慢,像在厚布里敲鼓。有人在舱内惊恐地喘气,喘气声也变得拖长,像喘不完。

漂星·无痕的投影早已熄灭,但他的声音还在,沙哑而平静:“能量抑制场。别挣扎。挣扎只会让你更快失去氧。”

陆沉光想骂,骂不出来。他只能在黑暗里感到一种彻底的屈辱——他们连被攻击的资格都没有。对方不需要武器,只需要关掉“能量开关”。

几分钟后,黑暗里出现一束冷红光。那是焰行族登舱小队的照明。他们的身影在光里呈现出不稳定的类人轮廓,像火焰勉强维持成人形。最先走进来的焰行族战士口有一圈复杂的血焰纹身,纹身随他呼吸微微发亮,像一张会呼吸的战绩表。

他看见陆沉光,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翻译器把那笑声转换成汉字投影,漂浮在空气里:

“新货。”

战士伸手指向陆沉光。陆沉光立刻感到皮肤表面的水分在快速蒸发,嘴唇裂,眼球刺痛。他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腿像灌铅。

“不要动。”漂星·无痕低声提醒,“他在测试你能承受多少。”

焰行族战士又笑了一声,收回手指。蒸发感停止,但陆沉光的喉咙像被火烤过,疼得发麻。

投影再次出现:

“分拣。”

当陆沉光被拖出小艇时,他看见更大的场景:焰行族母舰旁,已经聚集了大量人类残存舰船与救生舱,像一群被拴住的牲口。焰行族没有急着他们,而是在“筛选”——用他们的标准划分价值。

壮年男性被驱赶到一侧,手腕被套上发热的束环,那是焰行族在中用于追踪、惩罚与对神经系统进行驯化的装置。束环内侧有细小刺入皮肤,像把人变成可追踪的牲畜。技术人员被单独挑出,带走前会被用某种扫描光束扫过眼睛与手掌。老弱病残被推向另一侧的阴影里,阴影里偶尔闪过一道蓝白光,随后就什么都没有——没有惨叫,只有空气里一丝短暂的焦糊味。

陆沉光被推到“壮年男性”那一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想在人群里找到父亲——不可能。他不知道父亲是否活着,是否也被传送到这里,还是已经在虹桥裂隙里被撕成碎片。

束环套上他手腕时,金属很热,像烙铁。他咬住牙,没有叫。刺针扎入皮肤的一瞬,他感到一阵眩晕,像有微电流沿着神经爬进大脑。束环表面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编号。

他成为“可数的”。

他抬头,看见焰行族战士口的血焰纹身在暗处发亮,像一面随身携带的旗帜。那面旗帜下,他只是一个编号。

而编号的命运,只有一个词:货物。

陆沉光在心里重复父亲那句“活下去”。可此刻这句话听起来不像祝福,更像诅咒——因为活下去意味着接受被侮辱、被奴役、被当成货物的现实。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把屈辱吞下去。

吞下去,才能找机会咬回去。

[1] 焰行族:军事掠夺文明。以“掠火”与能量压制场为核心统治手段,常将弱小族群分拣为货物。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