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短信和附带的模糊照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晚心底漾开一圈圈带着寒意的涟漪。
钱海洋和顾衍？
私下会面？
顾衍的“安排”？
照片很模糊，角度刁钻，只能勉强辨认出钱海洋那略显臃肿的侧影，以及对座那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说像顾衍，确实有几分影子，但同样可以像很多人。这种似是而非的证据，最是撩拨人心。
发信人是谁？钱海洋那边的人？想挑拨离间，让她对顾衍产生怀疑，从而自乱阵脚？还是调查触及的“更高层”在试探她的立场和底线？又或者，是其他想浑水摸鱼的势力？
晚上八点，金茂大厦顶楼咖啡厅，靠窗第三桌，一个人。
时间、地点、座位都指定得清清楚楚，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这本身就是一种下马威。
林晚晚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冰凉的金属边框上轻轻摩挲。她想起严经理的提醒，想起小马那疯狂的眼神，想起钱海洋在赵宏办公室里气急败坏的咆哮。
去，还是不去？
不去，对方可能会认为她胆怯，或者另有顾忌，从而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她也无从得知对方究竟掌握了什么，想玩什么把戏。
去，则意味着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境地，风险难测。对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约见，必定有所倚仗。咖啡厅是公共场所，但顶楼人少，靠窗的位置相对僻静，做点什么手脚或者施加心理压力，太容易了。
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去。当然要去。
但不是毫无准备地去，更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首先将短信内容和照片截图，通过加密方式发给了严经理，并附言：“收到可疑邀约，疑为施压或试探。我将赴约，会全程录音并注意安全。地点时间如上。如两小时后无我消息，请按此线索跟进。” 这是报备，也是留后手。
然后，她开始做准备。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金茂大厦楼下。
林晚晚没有直接上顶楼咖啡厅。她先在一楼的品牌专卖店闲逛了一圈，借着试衣镜观察身后，确认没有明显的尾随。然后，她走进大厦另一侧的观光电梯，直接上到顶层观景平台。
观景平台与咖啡厅在同一层，但有玻璃幕墙和绿植区隔开。这个时间，平台上游客寥寥。她选了个能隐约看到咖啡厅入口和部分内部情况的位置，装作欣赏夜景，实则用手机的长焦镜头（提前调到最暗，关闭闪光灯）快速扫过咖啡厅内部。
靠窗第三桌，空着。但相邻的第二桌和第四桌，已经坐了人。第二桌是两个穿着休闲西装、看似在聊天却不时瞥向入口的男人，肌肉结实，眼神警惕。第四桌是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人，独自喝着咖啡，不时摆弄手机，但注意力明显不在手机上，而是在观察周围，尤其是通往洗手间的方向。
埋伏。或者说，警戒。
对方果然不是单纯想“聊聊”那么简单。
林晚晚心中冷笑。她不动声色地离开观景平台，从另一侧的消防通道步行下一层，然后换乘普通客梯，重新回到一楼。她没有立刻上去，而是在一楼的咖啡吧买了杯热饮，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看了眼时间：七点五十八分。
她打开手机上一个不起眼的录音软件，测试了一下，确认运行正常，然后将其巧妙隐藏在挽起的大衣袖口内侧。她又检查了一下包里的微型防狼警报器和另一台处于待机状态的旧手机（设置了定时发送预设信息的程序）。
八点零三分，她才不紧不慢地再次走进电梯，按下顶层按钮。
八点零五分，顶楼咖啡厅。
悠扬的钢琴曲流淌在宽敞的空间里，客人不多，环境雅致。林晚晚径直走向靠窗第三桌。那桌依然空着，但第二桌和第四桌的“客人”在她走进来的瞬间，目光就如影随形地粘了上来，充满审视。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坦然地在第三桌坐下，将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点了一杯最普通的拿铁。
服务生刚离开，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了桌旁。
不是钱海洋，也不是照片里那个模糊的“顾衍”，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衬衫，没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居于人上的、疏淡而矜持的微笑。眼神温和，却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
“林小姐，很准时。”男人自然而然地在她对面坐下，仿佛他们早已约好。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修饰的圆润和磁性。
林晚晚抬眼看他，神色平静：“您是？”
“敝姓魏，魏长明。”男人微微一笑，递过来一张素雅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头衔。“受朋友所托，来跟林小姐聊几句。”
魏长明？这个名字在林晚晚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没有印象。但看这气度和做派，绝非普通人。他口中的“朋友”，恐怕才是正主。
“魏先生想聊什么？”林晚晚没有碰那张名片，直接问道。
“聊聊林小姐最近在公司里……掀起的风浪。”魏长明端起服务生刚刚为他送上的柠檬水，轻轻晃了晃，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直指核心，“年轻人有冲劲，有原则，是好事。但俗话说，过刚易折。林小姐是否想过，把事情做绝了，对自己、对身边的人，未必是好事？”
开始施压了，用最温和的方式。
林晚晚端起自己的拿铁，抿了一小口，苦香在舌尖蔓延。她放下杯子，直视魏长明：“魏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在公司只是履行本职工作，配合调查。如果您指的是清除害群之马、维护公司利益这件事，我不觉得这是‘做绝’，相反，我认为这是在‘止损’和‘修复’。”
她滴水不漏，将个人行为完全绑定在公司利益上。
魏长明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公司利益……这个词很大。有时候，为了更大的利益，或者更长远的稳定，需要做一些……取舍，甚至是必要的牺牲。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林小姐想必也懂。”
他开始灌输“潜规则”和“大局妥协论”。
“我不太懂鱼和水的关系。”林晚晚微微歪头，做出困惑的样子，“我只知道，如果水已经臭了，鱼也病了，那么首先要做的不是讨论‘清’还是‘不清’，而是应该赶紧换水、治病，否则整个池塘都会完蛋。您说对吗，魏先生？”
她用一个简单的比喻，驳斥了对方“水至清则无鱼”的歪理。
魏长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放下水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林小姐很会说话。但现实往往比比喻复杂。比如，有些鱼虽然病了，但它可能维系着整个池塘的生态平衡，贸然捞走，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更大的损失。”
他在暗示周鹏背后牵扯的“生态平衡”，也就是利益网络。
“魏先生，”林晚晚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有力，“您说的‘生态平衡’，如果指的是靠吸食腐肉、传播病菌来维系的‘平衡’，那么这种平衡本身就是畸形的、有毒的，打破它，或许会有一时的阵痛，但长远看，是为了让更多健康的鱼活下去，让池塘恢复真正的生机。阵痛，总好过慢性死亡，不是吗？”
她毫不退让，再次将对方的隐喻引向正面。
魏长明的眼神终于沉了下来，那份温和的伪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不再绕弯子，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林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周鹏有问题，该处理。但他背后，还有一些人，一些事，牵扯甚广。继续深挖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顾衍让你当这把刀，但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刀太锋利，有时候最先伤到的，是自己？”
他图穷匕见，直接点出顾衍，并暗示林晚晚只是被利用的棋子，同时抛出“背后牵扯甚广”的威胁。
林晚晚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她甚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的嘲讽：“魏先生，您这话就奇怪了。顾总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那是公司内部的工作安排。至于刀啊枪啊的比喻，我不喜欢。我只是一个发现问题、上报问题的普通员工。我的‘好处’很简单，就是做好分内事，拿该拿的薪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魏长明那张开始显露出不耐的脸，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两桌“警戒”的人。
“至于其他人想什么，做什么，有什么‘牵扯’，”她收回目光，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锋芒，“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也是法律和公司规章该管的事。我人微言轻，管不了，也没兴趣管。但如果有人觉得，吓唬我两句，或者给我看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就能让我闭嘴，就能让已经启动的调查停下来……”
她身体向后靠去，抱起双臂，眼神里是全然的无所畏惧和一丝挑衅：“那他们恐怕，打错算盘了。”
魏长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显然没料到林晚晚会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甚至反过来将他一军。他准备好的威利诱，在这个看似文静、实则骨子里硬得像块石头的女人面前，全都失效了。
“林小姐，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魏长明最后尝试，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的威胁，“有些力量，不是你一个小职员能抗衡的。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给身边的人留条活路。比如……那个给你提供数据的小姑娘？”
他终于提到了吴薇！这证实了林晚晚最坏的猜测——对方不仅知道吴薇的存在，而且可能已经盯上她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晚晚脊椎窜起，但她强行压住了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的表情甚至更加平静，甚至带着点疑惑：“魏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什么数据？什么小姑娘？如果您有什么关于我同事的线索或担忧，可以直接向公司调查组反映。我相信，在法治社会，在公司内部，没有人能无缘无故伤害一个守法的员工。”
她矢口否认，并将问题踢回给“公司”和“法治”，同时也在警告对方：吴薇是公司员工，受法律和公司保护。
魏长明死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林晚晚的眼神清澈坦荡，只有被冒犯的冷淡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良久，魏长明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冰冷无比：“好，很好。林小姐果然……名不虚传。”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看来今天我们是谈不拢了。不过，话我带到了，选择权在你。希望林小姐……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林晚晚，转身径直离开。第二桌和第四桌的那三个人也立刻起身，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迅速消失在咖啡厅门口。
林晚晚独自坐在原处，手里的拿铁已经凉透。她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汗湿，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刚才的对峙，看似她占了上风，退了对方。但她知道，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对方已经明确知道了吴薇，并且用她来威胁！
而那句“顾衍让你当这把刀”，以及那张模糊的照片，无论真假，都像一刺，扎进了她的心里。顾衍在这场风暴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纯粹的肃清者？还是……也有他自己的算计和利用？
她看了一眼手机，录音还在继续。她保存好文件，然后起身结账。
走出金茂大厦，寒风扑面而来，让她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严经理的电话，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刚才会面的情况、对方的威胁，尤其是关于吴薇的部分。
严经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严肃地说：“知道了。我们会立刻加强对吴薇的保护措施，并核查这个‘魏长明’的身份。林晚晚，你做得很好，但接下来要更加警惕。对方已经急了，什么手段都可能用出来。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林晚晚站在街边，看着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旋涡，四周是看不清的暗流和危险的礁石。
但，她没有退路。
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吴薇，也为了那些或许还在黑暗中挣扎、等待一丝光亮的、沉默的大多数。
她裹紧大衣，迈步走入寒冷的夜色中。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