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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哐当——哐当——

单调重复的车轮声不知响了多久,终于在一声悠长嘶哑的汽笛声中,缓缓停了下来。

“……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滨城站,到了。请旅客们带好随身物品,按秩序下车。滨城是北方重要的工业基地和交通枢纽,欢迎您……”

广播里略带电流杂音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疲惫。

陈欣妍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车厢里早已灯火通明,窗外不再是漆黑的荒野,而是密集的、有着高大厂房屋顶和无数烟囱的城市轮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剪影般矗立着。空气中飘来一股混合着煤烟、钢铁和湿水汽的独特味道——典型的北方重工业城市的气息。

终于到了。

将近三天两夜的颠簸,数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身心俱疲。此刻听到“终点站”三个字,陈欣妍心头涌起的,竟不是抵达目的地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加沉重和不确定的预感。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周围的旅客早已动起来,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大包小裹,拥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吵嚷着,抱怨着,急切地想要下车。老赵也早已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将他那个不起眼的帆布行李袋甩上肩头,然后看向陈欣妍:“收拾一下,跟着我,别走散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欣妍默默点头,背上自己那个军绿色背包,紧了紧系带,检查了一下贴身口袋里的介绍信和车票。她没多少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

车厢门打开,深秋凌晨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陈欣妍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老赵微微侧身,挡在了风口的一侧,示意她跟上。

随着人流挤下火车,踏上滨城站的站台。站台是水泥铺就的,宽敞而老旧,高高的穹顶上吊着几盏功率不小的白炽灯,将整个站台照得一片惨白。灯光下,是密密麻麻涌动的人头,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穿着各色臃肿冬装的人们,扛着行李,呼喊着同伴,争先恐后地涌向出站口。

空气里弥漫着人体散发的热量、汗味、烟草味,还有北方城市清晨特有的、带着煤灰的凛冽气息。

老赵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没有跟着大流去挤最显眼的那个出站通道,而是带着陈欣妍拐向站台一侧一个相对僻静的出口。那里有穿着军装的士兵站岗,看到老赵,士兵立正敬礼,目光在陈欣妍身上扫了一下,没有阻拦。

穿过一道铁门,外面是一条安静些的通道,停着几辆刷着军绿色的吉普车和卡车。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正站在车边抽烟、低声交谈,看到老赵出来,其中一人立刻掐灭了烟头,快步迎了上来。

“赵参谋!”来人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军人,面容精悍,他先向老赵敬礼,然后目光落在陈欣妍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位就是陈欣妍同志?”

“嗯。”老赵点点头,对陈欣妍介绍道,“这是张事,政治部的。他会安排你接下来的住处。”

陈欣妍微微欠身:“张事好。”

“陈同志一路辛苦了。”张事语气客气,但没什么温度,“先上车吧,外面冷。”

一辆帆布篷的吉普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陈欣妍被请上了后座,老赵没有上车,而是和张事走到一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对陈欣妍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另一辆吉普车,很快消失在渐亮的天色里。

张事坐到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句“去三所”,吉普车便平稳地驶离了车站。

车窗外的景象飞快掠过。天色正从深黑转为一种朦胧的灰蓝,街道宽阔而笔直,两旁是整齐的行道树,叶子已经掉光,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天空。路灯还没熄灭,发出昏黄的光晕。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拖着长长挂斗的卡车,喷着黑烟。

建筑大多是苏式风格的楼房,方正、敦实,外墙是暗红色或灰色的砖石,很多墙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标语和大字报的痕迹。整个城市给人一种厚重、冷硬、秩序井然的感觉,与陈欣妍记忆中南方乡村的温润、杂乱截然不同。

这就是七十年代的北方重镇,也是北方军区的心脏地带。

吉普车开了大约二十分钟,驶入了一个大门有士兵站岗的大院。院内道路整洁,两旁是成排的灰色或黄色楼房,楼房都不高,三四层的样子,样式统一。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穿着军装或便装的人匆匆走过,看到军车,也只是看一眼,便继续赶路。

“这里是军区第三招待所,条件比较简朴,你先住下。”张事头也没回地说道,“洗漱用品房间里都有,吃饭在一楼食堂,凭住宿条领餐。这几天不要乱跑,就在招待所里待着,等通知。”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吉普车在一栋三层黄楼前停下。张事领着陈欣妍走进楼里,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旧油漆混合的味道。值班室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梳着齐耳短发、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

“李管理员,这是陈欣妍同志,暂住几天。安排个单间。”张事递过去一张条子。

李管理员接过条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上下打量了陈欣妍几眼,目光在她那身土气的衣服和洗得发白的背包上停留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302,上楼右拐。”

钥匙是那种老式的、长长的黄铜钥匙。陈欣妍接过,道了声谢。

张事似乎完成了任务,对陈欣妍说了句“好好休息,等通知”,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匆匆。

李管理员指了指楼梯:“自己上去吧。热水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下午四点到六点供应。食堂开饭时间是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不许带外人进来,晚上十点锁大门。”

语气刻板,像在背规章制度。

陈欣妍再次道谢,背起背包,走上狭窄的水泥楼梯。楼梯扶手是冰冷的铁管,台阶的水泥边缘有些破损。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302房间在走廊尽头。她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靠墙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铺着草绿色的床单,放着一床叠得方方正正的绿色棉被和一个枕头。床边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木椅。墙角有个脸盆架,上面放着印有红星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还有一个竹壳暖水瓶。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窗户是木框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透进来的光线昏沉沉的。陈欣妍走过去,试图打开窗户透透气,发现窗栓有些锈死了,她稍微用了点力,“咔哒”一声,窗户应声而开。

一股清冷但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霉味。

陈欣妍站在窗边,向外望去。楼下是个小小的院子,种着几棵光秃秃的树,再远处,是另一排相似的楼房。天色又亮了一些,可以看清远处几高大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

这就是她抵达军区所在城市后的第一个落脚点。简陋,冰冷,充满不确定。

她关好窗户,转身开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将换洗衣物拿出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把水壶、饭盒、钱袋等物放在桌上。那个装着石头的布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些,她在床边坐下,身下的木板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疲惫感如同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漫长的旅途,紧张的遭遇,未知的前路,还有这陌生而压抑的环境……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但她没有躺下。而是起身,拿起桌上的搪瓷脸盆和缸子,走出房间。

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水流声。她走进去,里面是长长的一排水槽,墙上嵌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看起来像招待所勤杂工的中年男人正在拖地,看到她,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陈欣妍接了一盆冷水。冰冷刺骨的水让她打了个激灵,但也瞬间驱散了部分疲惫。她快速地用自带的毛巾擦了把脸,又就着水龙头漱了漱口。没有牙膏牙刷,只能用手指沾着盐粒(她从家里带了一小包)勉强清洁一下。

回到房间,锁好门。她终于脱掉鞋子,和衣躺在了床上。棉被很厚实,但似乎很久没晒过,有一股淡淡的味。她把被子拉到下巴,蜷缩起身体。

窗外,城市苏醒的声音隐约传来:远处工厂的汽笛声,隐约的广播体音乐,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模糊的号子声。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与她过去二十多年认知截然不同的时代。

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前途未卜。

但至少,她抵达了目的地,暂时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无人打扰的角落。

陈欣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第一个夜晚,或许难以安眠。

但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去见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周志刚,去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去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和环境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睡意终于渐渐袭来。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仿佛感觉到,口靠近心脏的位置,似乎微微发热,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悄然扩散开来,融入四肢百骸。

是错觉吗?还是……那每月一滴的灵液,开始显现了?

来不及细想,意识已经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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