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掠过甲板,将宋怀生的军装下摆掀起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站在巡逻舰的船舷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他替王顺值的第五个夜班——那个总是憨笑着的新兵此刻正守在病妻床前,而他心甘情愿接过了所有执勤表上猩红的叉。
袖口凝结的盐霜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撒了一把被碾碎的珍珠,又像是凝固在军装上的泪痕。
“宋团,换班了。”
陈平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罕见的雀跃。
“薛老安全送到了?”
“送到了!”陈平安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海风掀起他歪斜的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旧疤。
“老大,我路上遇到个特别的女同志,人长得跟个天仙似的…”他说这话时,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衣兜,油纸包里漏出的酸辣香搅动着咸涩的海风,“她做的那萝卜丝,比炊事班老赵强十倍不止!”
钢笔尖在航海日志上洇出墨团。
“若是喜欢,不如娶回家。”
“你以为我不想?”
陈平安哈哈笑了两声,惊起几只栖在桅杆上的海鸟。
长得好看,人又温柔,做饭还好吃,这样的媳妇儿谁不想要。
不过他也只是说说罢了。
“人家娃娃都生了俩,这次就是来找男人随军的,也不知道哪个男的有这么好的福气…”
陈平安看了宋怀生几眼,忽然压低声音,“说来那俩孩子眉眼,倒和老大你有几分神似…”
当时瞧见程月弯便觉着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两个小的也是,现在细细想来,那两个小的眼睛好像长得和自家老大像的很啊。
可是不是说老大家里那位……
海风骤然凛冽。
宋怀生指节攥得发白,铁栏杆上的锈屑刺入掌心。
这些年,他每月初七都会往家里寄去一封信——信纸上是工整的“岛上新修了家属院,设施还不错”“食堂添了川菜师傅,想必是你会喜欢的口味”,却始终未得到一句回应。
此刻咸涩的风灌进喉咙,呛得他眼眶发烫。
不管是谁,总归不会是自己的……
他望着远处起伏的海浪,“平安,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陈平安盯着他绷直的背影,话在舌尖滚了三滚。
“宋团…”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跟在宋怀生身后,对他家中的情况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其实有时候他也搞不懂。
宋团长得好,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如今这位置,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啊。
就他们队里,不少文工团的姑娘喜欢他呢,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不过这话陈平安也只敢在心里说说。
上次喝多了他不小心将这话讲了出来,结果宋团罚他负重跑了四十公里,差点没把他累死。
“去吃饭吧。”宋怀生打断他,转身走向舰桥。军靴踩在甲板上发出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要把什么碾进钢铁里。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碎成一片片银色的残片,宛如被浪打散的镜面。
咸涩的海风掀起他军装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旧皮夹。
牛皮革面已被摩挲得发亮,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程月弯站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怀里抱着熟睡的愿愿,岁岁躺在一旁的竹编摇篮里。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垂落在孩子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温柔的弧光——那是他躲在廊柱后偷拍的。
照片边缘已被指腹磨出毛边。
这几年他一直都不回去,就是怕再从程月弯的口中听到离婚二字,所以便一直像个胆小鬼一般,守在这个海岛上。
再等等吧……
宋怀生回到宿舍的时候,正好是放饭的时间,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
守卫正值换班的时候,好似碰到了什么事情,也没注意到他这边。
宿舍走廊静得出奇。宋怀生在门前站定,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转动时,他察觉到门锁比往常滞涩——有人动过。
宋怀生的神经顿时绷紧,军人的本能让他瞬间绷紧肌肉,右手下意识握拳做好防备的姿态。
推开门的一瞬,陌生的茉莉香混着奶香味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纱帘,在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陌生的女子侧卧在床沿,乌发如瀑散在枕上,怀里蜷着两个熟睡的小人儿。
宋怀生的呼吸一滞。
下一刻,那女子微微翻身,月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宋怀生僵立在门口,军靴底粘着的海沙簌簌落下。
茉莉的香气从床头敞开的蛤蜊油盒子里面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与记忆中的味道完美重合。
小女孩在梦中呓语,小脸往母亲怀里蹭了蹭。
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就是程月弯小时候的模样。
而那个背对着他的小男孩,露出的半边侧脸,赫然是他儿时的翻版。
宋怀生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上次见到两个孩子,他们才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小小的一团窝在包被里,连字都还说不清楚。
三年了,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在他最私密的空间里,命运就这样粗暴地把答案摔在他面前。
他缓缓后退一步,轻轻带上门。
走廊的阴影里,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童般不知所措。
口袋里的照片突然变得滚烫,那是他这些年唯一的慰藉,也是最大的痛处。
“不管是谁,总归不会是自己的”——几小时前他还在这样想。
而现在,命运给了他最荒谬但又是最令他开心的答案。
走廊的声控灯忽地亮起,一道洪亮的嗓门穿透门板:“宋团,回来得正好!下午嫂子带着娃娃们到了,家属院还没收拾利索,就先安排住您这儿了!”
屋内,程月弯睫毛轻颤。
她本就睡得不沉,此刻被惊得彻底清醒。
依稀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流淌,将凌乱的发丝镀成银线。
慌忙坐起时,睡歪的衣襟滑落半肩,露出锁骨处一点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