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来,只是要你画一具尸骨。”
裴赫未加阻拦,甩开麻袋。
僵硬的尸身轰然坠地。
虞烛顿住,往尸身瞅了一眼,不由倒吸冷气:无头尸的右手食指缺失,断口平整如刀削。
“画完这具,本官替你销一道通缉令。”
裴赫自怀中掏出张泛黄纸页,冲她晃了晃。
虞烛借着烛光看清画像,喉头泛堵。
那是她易容成卖花娘的模样,连耳后红痣都被描摹得分毫不差。
她还曾易容成卖蛋娘、卖药娘、说书娘……各种娘,少说也有十七八个模样。
可也不知哪个狗官耳聪目明,硬是识破她各种伪装,分别画像通缉,害得她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你食言我能如何?”她冷笑,“大人莫要诓我,不如直接押我入诏狱。”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他逼近一步,寒意四散,“诏狱三百刑具,自是比姑娘摸骨来得尽兴。”
威逼利诱啊这是。
虞烛恨极,刚要动武,他突然飞身上前,擒住她手臂把她拽进怀里,死死钳制。
好快的身手!
不过,她可不是随人搓扁捏圆的软骨头。
她旋身擒拿,他敏捷闪躲,同时攥住她的左腕,强行将她的手按向地上的尸骨,急声道:“本官言出必行,定不欺你。”
触碰到尸骨的刹那间,虞烛一怔。
随即,脑海中似炸开一片虚缥的白光,许多陌生的影像情景纷沓至来……
烟尘弥漫的宫殿里,小太监抱着襁褓一路狂奔。
火舌舔过蟠龙柱,裹着陆皇后狠厉的急吼:“快走!别让贤妃的人发现皇子换了!”
户部尚书虞元德时运不济,前往探望大女儿贤妃,正好撞见这一幕。
情急之下,虞元德拦下那个小太监,想把外孙抢回来。
没想到小太监身手不凡,一拳将他打倒,抱着五皇子逃之夭夭。
陆皇后看到昏倒在地的虞元德,唯恐恶事败露,又不敢在后宫毒杀朝廷命官,便命人给虞元德灌下失魂散。
此毒可令虞元德神智昏沉,无法清晰记忆。
虞元德醒转之后,忘了此来后宫所为何事。
他稀里糊涂回府昏睡一日,醒来后呆坐半晌,恍惚记得有件要紧事,却又想不起究竟是何事。
陆皇后作贼心虚,让国舅来虞府探听虚实。
见虞元德随时可能恢复记忆,国舅和陆皇后寝食难安……
足有半炷香的时间,画面才戛然而止。
信息量太大,虞烛好一顿消化。
没错,这具无头尸正是她那个被人毒杀的便宜爹!
原来,虞元德是因为撞破皇子被换的秘密,才会被国舅和陆皇后灭口。
当朝二品大员,竟然在相国公酒宴上中毒猝死,这桩凶案震动朝野。
可惜事后死无对证,国舅安然无恙,依然作威作福为所欲为。
他还颠倒黑白,在坊间散布谣言,称虞元德是被烈酒呛死的。
还有,五皇子竟然是假的!
陆皇后是战功赫赫的护国老将军陆黎的嫡女。
她倚仗其父夺得后位,与国舅陆川联手,干政弄权、把持朝政。
陆皇后野心勃勃,可惜她生不出皇子。
见贤妃得宠怀胎生子,陆皇后嫉恨成狂,暗中使坏,与陆川合谋将贤妃诞下的皇子调了包。
不用说,贤妃养着个假皇子,随时会因“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之名获罪。
混淆皇室血脉十恶不赦、等同谋逆,是对帝王及皇权的极大侮辱、挑衅和颠覆。
到时候,龙颜震怒,贤妃和假皇子会被处以极刑,必死无疑……
虞烛缩回手,面若冰霜看向裴赫,袖中暗藏的迷药几欲洒出。
她记得,那天,虞元德的尸首是裴赫下令搬抬回大理寺的。
为什么虞元德的头颅不翼而飞,手指也被人切断了?
难道裴赫和国舅和解了,助纣为虐,毁尸灭迹?
“那日我们遭遇刺客围攻,另有一路刺客追上搬抬令尊尸首的队伍,将其斩首断指,意欲毁尸灭迹,掩盖罪证。”
裴赫急忙解释,“即便此时天寒地冻,也需以冰棺盛放令尊尸身,方能保存至今。若不查明真凶,这具尸身无法继续保存,必须下葬了。”
虞烛暗中松了手。
只是,人心隔肚皮,她不能仅凭他一面之词,就对他毫无防备。
朝堂官员争权夺利,后宫嫔妃争宠夺爱,错综复杂,难分敌我。
如果她不小心提防,只能当炮灰。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裴赫语气低沉,眸光殷切。
“我看到……”虞烛避重就轻,“大人被野狗追着满山跑。”
“好好说话!你说出实情,本官不会亏待你。”裴赫有些生气,“你可知方才两颗东珠价值几何?”
“什么东猪西猪,既不好吃又不好用,除了换钱屁用没有。放开我……”
“难道你不想报仇雪恨,不想保护贤妃?”
“那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们共同……”
僵持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裴赫脸色一变,突然扯开她的面巾!
虞烛扬手要劈,却见他放开她,麻利地将虞元德的尸骸塞进一口棺材,盖上了棺盖。
随即,他走到香案前,抓把香灰,回身不由分说抹在她脸上,又把她头发抚乱。
“你……”
“嘘,不想便宜那些锦衣卫就老实点儿。”
“你别碰我……锦衣卫?”
抓她这么个小喽啰,竟然动用锦衣卫?
呃,她还是老实点吧……
*
铁甲声逼近时,虞烛被按进另一口棺材里。
裴赫搂着她的后腰,与她贴面侧躺,却没有盖上棺盖。
肢体交缠,气息相闻,这情景……
虞烛在心里把裴赫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看她满脸嫌弃,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我总不能让你与令尊相拥而卧。若是那样,被锦衣卫找到,你哪有活路?”
这倒是,可他干嘛搂得这么紧?
“起开!”
她屈膝顶向他的要害。
他伸手护住,脸色蓦然沉冷,“放肆!你想断子绝孙?”
虞烛硬生生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回过味儿,狐疑地看着他。
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一双黑眸却逼得她不敢直视。
无措间,她的左手摸到块硬物。
隔着锦袍,男人心口处藏着枚玉印。
虞烛指尖轻划,辨形识物。
四爪蟠龙,缺一角……
虞烛摸清玉印上篆刻的字迹,不由面色惊疑。
“你……当朝大理寺卿,戴着前朝太子印?这可是……”
她话音未落。
他接道,“谋逆之罪。所以,你要告发我么?”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裴赫幽深的眼神变幻莫测,死死锁住她波光潋滟的美眸。
两个人都安静了。
虞烛看到他漆黑瞳仁中盛放着面目全非的自己,莫名失去了思考与说话的能力。
裴赫心思数转之后暗自欢喜,果然,她注定是自己人。
如果她刚才大喊大叫揭露他,他将不得不忍痛割爱,送她上路。
可是她不声不响,从未有过的乖巧。
裴赫嘴角微微翘起,轻描淡写,“旧案之物,随身携带便于破案而已。”
“哼,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怀里的小女子迷蒙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撇了撇嘴,不屑冷哼。
她才不信,为了破案敢拿项上人头作赌,除非他脑残。
裴赫无奈叹息。
他看上的小姑娘太过聪明,不太好糊弄怎么办?
这时,隔壁传来凌乱的脚步和翻箱倒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