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丰农夫,粗鄙忘恩,凌子川你受虞将军教养,纵然武艺高强,但双拳难抵万剑。你最好还是把刀放下。”
虞子鸢解了绳索,蹲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的膝盖,怔怔地抬眸望着黑衣少年。
她太瘦小,经此劫难,脸上的婴儿肥轻减了不少,脸颊瘦得尖尖,像只圆眼白猫儿。
直到刘霞带着手下离开,子鸢才漠然收了视线。
凌子川生硬地坐在虞小姐身边,艰涩开口:“子鸢,此事多有误会。”
“嗯。”
“是有心之人挑唆。”
“嗯。”
“但我以后不会了。”
“嗯。”
“之前的事皆……”
“没关系。”虞子鸢终于打断说:“我知阿兄的意思,子鸢不会再自讨没趣。你我之间维持基本的体面就可。”
她起身,坐在远离凌子川的对角线。
一连半月的提心吊胆,挣扎求生,却是最亲之人带来的一场劫祸。
她不想再去追问任何缘由,
更不想再去探究恨的来源,
远离就好,不被情绪吞噬。
黑瞳随着粉裙蹁跹而落,凌子川喉间苦涩,起了身朝她走。
他宁愿她打他、闹他,又或是大发雷霆,嚷嚷着说把他赶出虞府。
但仔细想想养在深闺之中的虞小姐是断然不会做出这般任性刁蛮之举,她只会权衡利弊地接纳,然后保持最表面的和谐,假装无事发生。
看似最好的结局,却也是他最害怕应对的。
子鸢闭上眼,歪着身子面对墙而坐。
凌子川站立许久,看着她长睫轻扇,装睡浅眠,最终坐于不远处,两人只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
夜里刮了风,虞子鸢头晕脑胀,倚在灰暗的墙上。
青苔带着腐烂的霉臭味,小黑虫在眼前飞来飞去,振翅音轰轰,扰得人心烦意乱。
子鸢又热又冷,贪凉,身子却热得厉害。
地牢深处的血腥味排山倒海压来,她胃里反酸,睡不着,捂着胸口试图强压下去。
脑袋越来越重,本应适应的稻草堆坐着又硬又硌,连腰椎处都开始隐隐作痛。
地牢闷暗,像是将人罩在一个大型的蒸笼里闷熟。
子鸢热得难受,起身,双腿顿觉麻木发软,全身被抽净了气力,病歪歪跌下去。
她眼皮子沉,缓缓闭上。
世界逐渐变小,恍惚间,好像落入了娘的臂弯。
娘的怀抱是暖的,手却是冷的,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间,带着浓烈的刺鼻血腥味。
和一个清冽的男声:“怎么这么烫?”
世界在颠倒,
最后一丝光点被收进闭合的裂缝,
子鸢悬在虚无的半空中,
很累,
很想哭。
父亲很爱母亲,但对她的爱更像是附赠品。
母亲很爱父亲,但对凌子川的存在心怀芥蒂。
她夹在中间,是解开二人误会的钥匙,
娘要她饱读诗书,要她有容人之度,要她样样精通,哪怕她病着也要日日学习规矩礼仪,
爹要她心怀百姓,要她能体恤民情,要她事事拔尖,哪怕她百般不解也要做到平等待人。
她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想父母亲能和和睦睦,
所以愿意承担一切的期待,
愿意背负所有的责任,
愿意忍受任何的不公,
每个人都夸她是花都贵女的典范,
可是,
这样真的好累啊。
她想做爹娘的女儿,又不想再做虞家的女儿。
为什么她不能和其他小孩儿一样任性?
因为,虞子鸢没有任性的资格。
虞子鸢自问自答,想起了很多事。
譬如,虞大将军对年幼虞子鸢的每一声叹息,叹息杜二小姐没能生个男儿,叹息虞子鸢是个柔弱的病秧子,但凡有个强健的身体也能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再譬如,杜二小姐在凌子川初来一年时对虞子鸢的怒吼,怒虞子鸢不是个男儿,让虞大将军带着那“外室子”登堂入室丢尽了杜家脸面。
还譬如,外祖总嫌虞子鸢是个闺女儿,没能继承虞大将军的衣钵,只能做一个太子妃,被皇后娘娘半逼着将杜家拖入皇权争夺的漩涡。
或许杜二小姐和虞大将军,都将这些事忘了个干净。
可虞子鸢每一件都记得,
但是没关系,她早就原谅了。
他们永远也不知道,
子女对父母之爱,亦是无私,
是一种天然的依赖,
永远想要获得认可的依赖,哪怕父母做了不好的事情。
所以啊,她愿意忍受,
愿意忍受那个来路不明的兄长,
愿意忍受花都权贵笑她病秧子,
愿意忍受凌子川没由来的恨意,
只要父母琴瑟和鸣,恩恩爱爱,
只要能一家人幸福安康大团圆,
但她现在累了,
虞子鸢决定要休息了。
她闭上眼,外面却吵个不停。
“哎哟我滴千金大小姐哩,宝贝金疙瘩,你可快点醒过来。要是将军的女儿在俺寨子里出了什么事,这满寨子的人都要去见阎王了。”
“天菩萨哟,虞小姐你快醒啊,不能再睡了。大哥说等你醒了就送你回虞府,亲自上门向将军赔罪。”
“不对啊,用的都是精心配的药怎么还没醒。都睡了五日了,吃东西吃不进去,喝水都喝不进去,难道我还是改变不了白月光必死的结局吗?你他娘的老天爷,你让苦逼的我穿进这本烂书,总得让我做成什么事吧!”
“妹妹。”
虞子鸢皱起眉,是那个讨人厌但皮相甚好的阿兄的声音。
他甚至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娘知道你失踪后病了。”
哪个娘?
谁的娘?
兴许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继续说:
“杜二小姐知道你走丢后,当即晕了过去,病了二十天,发了疯地满城找你,恨不得把花都掀个底朝天。此事是我……”
虞子鸢猛地惊醒。
喉咙干涩,唇间泛苦,她对上了少年漆漆黑瞳里迸发的惊喜。
枯木逢春,焕发生机。
少年颤抖着唇,伸出的手只落在脸颊处。
粗糙的指腹,炙热的体温,带着莫名的眷恋。
虞子鸢偏头,躲开触碰,声音嘶哑:“是,我,娘。”
嗓子哑的厉害,她攥着手发力,近乎一个字一个蹦出来。
他已经分走了爹爹大半的宠爱,不能再分走娘亲的。
“好,是你的。”
凌子川收回手,将素白的帕子投了一遍温水后,贴在子鸢脖颈处擦拭厚被褥闷出的汗珠。
炎炎夏日,足足闷了三床褥子。
虞小姐娇弱,睡不惯木板床,又连夜赶了一床蚕丝被垫在下面。
吃药施针,连着守了五天不见好转,
他知道,
他知道对她而言最重要的,
是杜二小姐和虞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