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评
一个认真看书分享的网站

第3章

梅川的冬天仿佛被无限拉长了,冻结了时间,凝固了悲伤。王素柔的灵柩尚带着远州风雪的气息在苏宅暂厝,寒意未散,又一重致命的霜雪无情地覆盖下来——短短三月余,那个曾在灵枢前叮嘱儿子、忆及《范滂传》而泪落千行的程夫人,终因承受不住丧媳之痛与连日忧惧煎熬,心力交瘁,药石无灵,在一个寂静的黎明溘然长逝。

噩耗如一道无形重锤,狠狠凿穿了苏明远最后一道支撑。他跪在双亲及亡妻的灵位前,巨大的灵堂空旷得足以吞噬一切声响,唯余窗外北风呼啸,如同万千厉鬼在哭嚎。身体里支撑着赶回梅川、支撑着暂厝亡妻的那点精气神,终于被彻底抽干、碾碎。他不再是镜湖之上挥斥方遒的通判,亦非立志“澄清天下”的少年,而是一个被命运抛掷在无边苦海、失去所有锚点的孤魂。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梅川苏氏老宅后院,那简陋却温馨的纺车旁。灯花噼啪,母亲程夫人一边纺着纱,一边听着年幼的他磕磕绊绊地诵读《楚辞》的片段。母亲的声音温柔,偶尔点出书中微言大义,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书斋,那是他心中关于“家”最安稳、最坚实的底色。父亲苏严训性情严肃板正,不常在旁,唯有一次,他携苏明远、苏明澈两兄弟于书房。

那书房正中,供着一尊天然风化、形态奇崛的木假山。父亲指着它,声音低沉而悠远:“尔等可知此物何意?此乃山洪冲刷、烈火焚烧后残存之木,筋骨尚在,形意天成。”他拿出自己早年写就的《木假山赋》,亲自诵读:“……枝桠虬结,根基盘错如兄弟相扶;峰峦各峙,骨相嶙峋似君子特立……嗟夫!世皆知美玉之润,谁识朽木之坚?《庄子》有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汝二人需谨记,木非栋梁之选,故免斤斧之灾;人不逞锋芒之利,乃得长久之存!韬光养晦,潜心向学,根基既深,方能为天下苍生负千钧而不折!”

幼小的苏明远与苏明澈似懂非懂,却将父亲那刚毅的目光与木假山盘结的根骨深深印在心底。父亲在世的教导犹如一盏长明孤灯,穿透此刻灵堂的森冷死寂,光芒灼痛了苏明远早已干涸的泪腺。他双手抱头,蜷缩于冰冷的青砖之上,压抑的呜咽如受伤的野兽般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溢出,痛彻心扉的悲鸣在空旷的灵堂回荡:

“父亲……母亲……素柔……孩儿……无能……未能……”

天地不仁,锥心刺骨……

程夫人的丧事刚刚办过,白幡尚未除尽,朝廷的急报已至——西南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水势滔天,十万黎庶陷于汪洋,亟待赈济!刻不容缓!

苏明澈作为朝廷能吏,身在梅川丁忧,亦收到紧急征召的旨意。兄弟二人相顾无言,眼中皆是疲惫与沉重。

“兄长……”苏明澈看着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苏明远,哽咽难言。家国难以两全的残酷现实,在此刻冰冷地展露无遗。

苏明远极力想扯出一个安抚弟弟的笑容,那笑却比哭还难看。他用尽全身力气拍在苏明澈的肩头,声音嘶哑:“去吧……替为兄……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力……爹娘和素柔……有我在……”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苏明澈含泪叩别母嫂灵位,在初春仍刺骨的寒风中匆匆踏上南下的驿道。苏氏老宅,只剩下苏明远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背负着双亲与爱妻的三重伤痛,开始了冰冷的丁忧岁月。

时间在麻木与剧痛的交替中艰难蠕动。冰封的梅川大地,终于在又一场淅沥春雨后,悄然透出些微生机。坟茔边野草钻出新绿,仿佛要将那些沉睡的悲伤也一并唤醒。

某个清晨,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温柔地洒在连绵起伏的苏家祖坟上。苏明远披着素麻外衣,伫立在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前,背影寂寥萧瑟得如同坟茔旁一株失去所有枝叶的老树。

郑茗默默走来,手中提着满满两大筐嫩绿的松树苗。她将一柄铁锹递到苏明远手中,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人……”

苏明远茫然地看着她手中那生机勃勃的小苗,又看看眼前灰蒙蒙的坟丘。

“坟者,封也。封土藏悲,不如植木寄情。”郑茗目光沉静,望向远处山峦,“苏老先生当年作《木假山赋》,赞朽木之坚,避刀斧而得长生。如今植松于墓畔,松柏经冬不凋,枝叶长青,可为父母、为夫人遮风挡雨;根须深扎大地,无声相护,是谓守护之信,亦是新生之始。大人……亲手植下,便是将心中那点活气,也一并种下了。”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苏明远心神剧震,死水般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微澜。他看着郑茗眼中那份沉静的坚持与理解,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冰封的心湖。他没有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铁锹。

于是,在梅川苏氏家族陵园寂静的山坡上,开始了一场漫长而沉默的劳作。苏明远挥动着沉重的铁锹,一下一下,在坚硬冰冷的土石间掘开坑穴。郑茗紧随其后,小心地将一棵棵柔韧翠绿的松树苗扶正、填入细土、压紧、浇水。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铁锹入土、泥土翻动、树根舒展的声音,交织着山风吹过新叶的沙沙轻响。苏明远动作由最初的迟滞笨拙,到后来的沉稳有力。汗水浸透了他素色的麻衣,顺着瘦削的下颌滴落,混着泥土消失不见。每一次弯腰,每一次铲土,每一次扶苗,都像是将积压在胸口的厚重泥土、冰封的绝望,一点点掘开、摊平,再将那丝属于生命的坚韧与期盼,小心翼翼地埋下。

夕阳将两人在坡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两抹身影,在空旷肃穆的坟茔间,渺小却又无比坚韧。一个植下对逝者的守护与绵绵不绝的思念,一个默默相伴,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三万棵松树苗,在春日阳光下渐次植下,覆盖了整片山坡。新绿连成一片,如同给这片冰冷的家族长眠之地披上了一层温柔而坚韧的新衣。山风吹来,松涛阵阵,低回宛转,如泣如诉,又如浩荡长歌,在天地间萦绕不息。

苏明远站在最高处,俯瞰着脚下这片新生的、象征着他倾注无尽血泪哀思与挣扎后生机的松林。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深藏的痛楚,却也隐隐透出一股如同松根深扎大地、百折不移的沉郁力量。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郑茗被泥土和汗水染污的脸颊与双手上。那双沉静的眼眸映着晚霞余晖,清澈而有力。一种超越凡俗情感的复杂共鸣,如同松脂般在心底无声地凝结、升华。她成为了这片肃杀荒凉之地里,唯一真实存在的、可以触摸的温度和力量。一种精神相依的深刻羁绊,在松涛声中悄然加深。然而,王素柔的身影仍在记忆深处清晰如昨,那份挚爱已成烙印,永远无法被替代。

离开梅川老宅之前,苏明远并非全然沉溺于哀思。母亲与亡妻的骤然离去,如当头棒喝,更让他看清了无常命运下潜藏的阴影。王素柔临终的未雨绸缪、母亲程夫人临死的忧心忡忡、父亲《木假山赋》中“韬光”、“无用”的遗训……都指向那深不可测的漩涡!

他将悲伤深藏,化为更谨慎的利刃。凭借丁忧期间有限的自由与不易引起怀疑的身份,他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再次触碰柳云龙冤案的线索网。那些看似被层层掩盖的蛛丝马迹,在梅川相对平静的环境下,似乎更容易露出破绽。

然而,那暗处盘踞的力量比他想象的更为警觉、更为可怕!就在他刚刚捋顺一条线,即将碰触到某个关键中间人时——所有明暗线索瞬间断裂!

证人意外暴毙,携带“证据”的旧仆失踪再无音讯,一份指向某位京都三品大员的密档在一场“意外”的府衙仓库失火中彻底化为灰烬!无形的壁垒悄然筑起,力量之庞大、手段之狠辣、反应之迅速,远超苏明远的预计。所有迹象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一个名字——张敦!他不仅感觉到了威胁,更是已经张开了巨网,正在冷酷无情地抹杀一切指向他的微尘!

就在苏明远盯着记载被烧府衙仓库已成废墟的文卷时,他脸色铁青,胸中被寒意、愤怒与更深的警惕填满之际——

一匹快马载着宫中宦官,在一队御前近卫的簇拥下,风尘仆仆抵达了气氛压抑的苏氏老宅!

圣旨临门,黄绫展开,宦官尖利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沉寂的院落中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掌院学士远州通判苏明远,守孝梅川。朕闻尔素有文章盖世之才,诗情高妙,义理精深!前有镜湖之治略现经邦之能,今于母孝妻贤,哀毁尽礼,孝义无双,足堪当世楷模! 朕心实嘉之!值此用人之际,特夺情召还!即日起授翰林学士、知制诰!速返殿梁供职,勿负朕望!钦此——!”

庭院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卷过新植松林的涛声,呜咽阵阵。

苏明远接过那道明黄滚烫的圣旨,指尖冰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无悲无喜,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远处殿梁府的方向。阳光照在明黄的锦缎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诗才绝伦?孝义楷模?

这猝不及防的至高褒奖与委以知制诰(掌管皇帝诏书起草中枢机要)的重任,哪里是荣宠?!这分明是一道华丽夺目、却足以将他再次卷入核心漩涡的催命符!这封圣旨……是谁的手笔?是帝王一时的“仁念”?还是……张敦将手伸入宫中后,将他置于更耀眼之处、更便于掌控与摧毁的……绝妙杀招?!

郑茗立于不远处,看着苏明远捧着圣旨如捧毒蛇的背影,心头如坠冰窟。她目光扫过那片翠色初生的松林,又投向远方殿梁那片深不可测的天空。新生的翠绿,转眼将投入狂风暴雨的中心。松涛阵阵,仿佛在为即将启程的行者,低奏着壮烈而悲怆的送行之歌。

微信阅读

相关推荐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