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跟在侍郎府老管家身后,脚步不疾不徐。
这老管家姓孙,在侍郎府里也是个老人了,见风使舵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府里的“新变化”,言语间看似恭敬,实则处处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凤栖梧只当耳旁风,一双清冷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侍郎府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她刚嫁入的靖安王府更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贵。只可惜,这份清贵之下,藏着的却是腐烂发臭的龌龊。
穿过抄手游廊,孙管家在一处极为气派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大小姐,夫人和二小姐就在里面,老爷也在。”孙管家哈着腰,脸上堆满了笑,“您这一回来,夫人可高兴坏了,一早就念叨着呢。”
凤栖梧抬眼望去,院门上挂着“锦绣苑”三个烫金大字,正是嫡母李笑珊的居所。这匾额的木料,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记得,这块匾额,曾是她生母陪嫁单子上的一件珍品。
呵。
凤栖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她一脚踏入院内,满园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一座精致的暖阁里,正传来阵阵轻笑声。
她一眼就看到了,李笑珊端坐在主位上,旁边是巧笑倩兮的凤明月,而她的亲弟弟凤栖鸣和妹妹凤栖月,则像两个小鹌鹑似的,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
她的父亲,凤侍郎,正端着茶盏,对李笑珊的嘘寒问暖报以温和的笑容。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凤栖梧的出现,瞬间打破了暖阁里的和谐。
“哟,妹妹回来了?我还以为王府里的富贵迷了眼,妹妹连娘家都不认了呢。”凤明月率先开了口,声音尖酸刻薄,毫不掩饰她的敌意。
凤栖梧像是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到厅中,对着主位上的二人微微屈膝。
“栖梧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她的礼数周全,却不卑不亢,腰杆挺得笔直,自有一股王妃的气度。
李笑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被温和的笑容所掩盖。她亲热地招了招手:“快过来,栖梧,让母亲好好瞧瞧。嫁了人就是不一样,这气色都红润了不少。来人,把我给栖梧准备的料子拿上来。”
立刻有丫鬟捧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放着几匹颜色尚可的云锦。
“知道你要回来,母亲特意给你挑的,拿去做几身新衣裳。王府不比咱们家,处处都要体面。”李笑珊的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仿佛真的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凤栖梧心中了然,这是想用几匹布料就堵住她的嘴,顺便彰显一下她当家主母的“大度”。
“多谢母亲挂念。”凤栖梧没有拒绝,反而让身后的丫鬟青竹上前接了过来,她顺势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目光状似无意地在李笑珊脸上转了一圈。
“说起来,栖梧最近在王府里闲来无事,便翻看了些医书古籍,倒也觉得颇为有趣。”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缓,像是在闲话家常。
凤明月嗤笑一声:“妹妹什么时候也对这些杂学感兴趣了?莫不是王爷身子不好,要你学医侍奉?”
“姐姐说笑了。”凤栖梧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不过看得多了,倒是看出了些门道。比如,我瞧着母亲这屋里点的香,就极是名贵。”
此言一出,李笑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凤栖梧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说道:“这香,若我没闻错,应是‘百花凝露香’吧?以百种晨露花蜜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有静心安神、养颜活血之效,千金难求。母亲能日日用着,可见父亲对母亲的疼爱。”
这顶高帽子戴上去,凤侍郎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自得。
李笑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见识。”
凤栖梧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医书有云,万物相生相克。这‘百花凝露香’虽好,却有一桩禁忌,不知母亲是否知晓?”
“哦?什么禁忌?”李笑珊漫不经心地问道。
“此香至阳至烈,最忌与寒凉之物同用。女儿方才进门时,见院中冰鉴里镇着不少瓜果,想来母亲夏日里喜食寒凉。尤其是……”凤栖梧顿了顿,目光落在李笑珊手边的空碗上,“尤其是冰镇燕窝这类滋阴之物。香气入体,与寒凉相冲,久而久之,便会形成宫寒之症,损伤根本,再难有孕。”
“啪!”
李笑珊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整个暖阁,刹那间鸦雀无声。
凤明月的脸色也白了,她想开口反驳,却见自己母亲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多年无子,只得凤明月一女,外面早有闲言碎语,但她一直用自己身体康健来堵众人的口。她确实爱用“百花凝露香”,也确实爱在夏日里吃冰镇燕窝,这是她维持容颜的秘方,府里人尽皆知。
可不孕……
这个词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凤侍郎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看脸色惨白的妻子,又看看一脸“关切”的大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审视。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笑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不过是看了几本杂书,就敢在此妄言!来人,给我……”
“母亲息怒。”凤栖梧立刻站起身,福了福身子,脸上满是“惶恐”与“无辜”,“女儿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着医书上既然有记载,便提醒母亲一声。若是女儿说错了,还请母亲恕罪。父亲,母亲,时辰不早了,栖梧也该带弟弟妹妹回去了。”
她见好就收,不等李笑珊发作,便走到墙角,一手牵起一个,拉着尚在发懵的凤栖鸣和凤栖月,转身就走。
“站住!”凤明月还想阻拦。
“明月!”凤侍郎沉声喝止了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凤栖梧离去的背影,摆了摆手,“让她去吧。”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句“再难有孕”。
直到走出了锦绣苑,凤栖梧才感觉到手心里两个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领着他们,一路回到了自己生母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秋水苑”。
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上结着蛛网,与方才的锦绣苑判若云泥。
凤栖梧关上吱呀作响的院门,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她领着弟妹走进屋里,昏暗的房间里,只供着一个灵牌,上面写着“凤之谦之位”。
“姐姐……”凤栖月怯怯地开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崇拜,“刚才,你好厉害。”
凤栖鸣也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凤栖梧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擦去他们脸上的灰尘,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别怕,有长姐在。”
她拉着两个孩子,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下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儿凤栖梧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定会护佑弟妹周全,夺回本该属于母亲的一切,让那些欺辱我们的人,百倍偿还!”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却也感受到了姐姐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纷纷挺直了小小的脊梁。
祭拜完生母,凤栖梧站起身,眸光已然恢复了清冷。
她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青竹。
“青竹,有件事要你去办。”
“小姐请吩咐。”
“你去找几个嘴碎的婆子,就说……”凤栖梧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侍郎夫人多年不孕,并非身体有亏,而是为了保住嫡女凤明月的地位,故意用名贵香料配着寒凉之物,自己弄坏了身子,好让老爷无法再添子嗣,用心何其歹毒。记住,要说得像那么回事,就说是从锦绣苑里伺候的丫鬟口中无意听来的,要传得人尽皆知,尤其是要传到那些与李家有旧怨的夫人耳中。”
青竹的眼睛越听越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凤栖梧看着青竹离去的背影,缓缓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积满灰尘的木窗。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驱散了些许阴冷。
李笑珊,这只是个开始。你欠我母亲的,我会让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