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宇中学高三毕业典礼的氛围，像一锅浓稠的、被夏日高温不断加热滚沸的糖浆。金色的绶带缠绕在墨绿或深蓝的学士袍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廉价而热烈的光芒。空气里混合着汗味、香水味、毕业花束浓烈的馨香，以及无处不在的青春特有的喧嚣和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混杂着期冀与怅惘的情绪洪流。
“恭喜你啊溪溪！”徐小茉用力摇晃着林溪的肩膀，脸上笑得像要开花，“南方美院！提前批专业合格证！我就知道你行！以后咱们一个在首都，一个在南方，天各一方，记得视频啊！”她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校园广播乐声和周围同学兴奋的喧哗中。
林溪被晃得有些晕，勉强地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在沸腾的人潮中，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穿透攒动的人头，飘向操场对面那片高大浓密的樱树林。
樱花早已落尽，只剩下郁郁葱葱的深绿色树冠，在炽热的阳光和喧闹的背景下，沉默得像一片凝固的阴影。
顾屿白在那里。
他就站在那棵最高大的樱花树下。没有穿统一的学士袍，依旧是他习惯的简洁干净的校服衬衫和长裤，在一群色彩艳丽的毕业生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清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在他肩头洒下细碎跳动的光斑，也将他本就过分苍白的脸颊映得近乎透明。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绷紧，整个人像一尊凝固在喧嚣边缘的雕塑，带着一种与世界隔绝的沉寂。
广播里，校长热情洋溢的声音被喇叭扩散，回荡在操场上空：“……今年我校高考成绩再创新高！其中，高三（一）班顾屿白同学，以全省理科第二的优异成绩，已获得T大数理基础科学拔尖班保送资格！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话音未落，潮水般的掌声和口哨尖叫便呼啸而起，瞬间将顾屿白所在的位置淹没！
人群如同嗅到蜜源的蜂群，立刻有无数道热切的目光和身影朝着那棵樱花树下汇聚！闪光灯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闪烁！记者的话筒越过攒动的人头戳向他！老师、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像卫星般向他靠拢！
顾屿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涌来的任何人脸上，而是越过这喧嚣狂热的浪潮，穿透人群的缝隙——
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人群后方、正仓惶转身、试图逆着人潮离开的林溪！
她的背影单薄而僵硬，裹在宽大的学士袍里，像一只急于逃离风暴中心的、受惊的幼鸟。
轰！！！
一声沉闷的、撕裂纸帛的恐怖声响，如同平地惊雷，极其突兀地撞破了掌声与乐声交织的狂欢氛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摧毁性的锐利感！
紧接着，是无数细小碎片像雪花般纷纷扬扬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的“簌簌”声！
整个操场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欢呼声、掌声、音乐声……瞬间卡住！
离得近的人都不自觉地停止了动作，愕然地顺着声音来源看去！
只见顾屿白！
他依旧站在原地，挺直的脊背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他那只曾为她挡下玻璃风暴、刻下血痕、在教导处无声抗争、在图书馆执意描点的手——此刻刚刚收回！修长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青白，关节处清晰地突起！
在他的脚边！
散落着一地雪白的、印着庄严校徽和烫金大字的——T大录取通知书碎片！
信封被撕得粉碎！那刺目的深紫色录取专用信封，像被残忍肢解的蝴蝶翅膀，凄惨地躺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上面清晰的“数理基础科学拔尖班通知书”字样，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时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塑像！
刚刚还沸腾的空气瞬间冻结！只剩下远处的音乐还在突兀地喧嚣着！
顾屿白！
澄宇公认的天才！T大保送！全省第二！无数人仰望的存在！在拿到象征最高荣誉的通知书的瞬间——把它，撕了？！！！
就在这死寂般的惊愕与不解中，顾屿白猛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封般的平静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般的疯狂！他无视了所有投射在他身上或惊诧、或不解、或愤怒、或好奇的目光！身体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墙！动作迅猛得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动作毫无阻碍！
穿过凝固的人群缝隙！如同劈开惊涛骇浪的黑色箭矢！
笔直地——射向前方正在逆着人潮艰难移动、被身后巨大喧响震得茫然回头的林溪！
风声在耳边尖锐呼啸！人群的惊呼和抽气声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因为极度震惊而瞬间睁大的、带着茫然水汽的瞳孔！
林溪完全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顾屿白如同失控的列车般朝她猛冲过来！看着他眼中那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沉寂！看着他那只刚刚撕碎了命运通知书的、骨节青白的手！带着一股不容反抗、也无法理解的力量，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他的指尖冰冷！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像是要将她牢牢锁死在这个混乱的旋涡中心！
砰！！！
林溪被他强行拖拽着，踉跄着狠狠撞进他炽热而坚硬的胸膛！
鼻尖猛地撞上他衬衫上冰凉的纽扣！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青草、墨水和消毒水气息的、独属于顾屿白的味道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胸腔里的心脏被撞得生疼！
林溪痛呼一声，眼前发黑！混乱的耳鸣中，她听到顾屿白沉重急促的呼吸正灼热地喷洒在她的头顶！
他一只手死死钳制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以一种同样惊人的力度，猛地攫住了她的肩膀！强迫她仰起头，直面他近在咫尺、压抑到了极限的目光！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喧哗和骚动！镜头、话筒、震惊的目光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和他彻底包围在这个疯狂的坐标点上！
世界瞬间离她远去！
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如同熔岩般灼人的目光是真实的！
林溪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只能绝望地看着他不断迫近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薄唇剧烈地开合！
她听到他的声音穿透喧嚣砸进她的鼓膜！压抑到极限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烈火淬炼过的烙铁！带着一种绝望的、不顾一切、却又如同绝对真理般的疯狂笃定！
“你的第五象限！” 顾屿白的声音如同困兽最后的嘶吼，又像冰层碎裂前最后的箴言！
“能不能……”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声音被巨大的情绪冲击得支离破碎，“……为我留个位置？！”
那根一直支撑着理智、用数学规则和坐标原点禁锢着所有失控情绪的弦——断了！
林溪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深海漩涡！所有的氧气都被抽干！只有巨大的空白和震耳欲聋的心跳！
那被撕成碎片的通知书！那不顾一切的拖拽！那逼到眼前的目光和嘶吼！
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洪流！将她一直试图用距离、规则、“定义域不同”甚至混乱画稿堆砌起来的所有心防！冲垮！碾碎！焚烧殆尽！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委屈、以及一种被强行撕扯出来的、本能的悸动，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
就在这绝对混乱的极致！在被无数人围观、审判、惊呼、聚焦的灼热目光中心！
林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本能的反抗？或许是巨大的羞辱感驱使？她猛地、带着哭腔嘶喊出来！
“——不！！！”
这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尖锐得刺破了所有的喧嚣！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推开这足以将她灼烧成灰烬的一切！逃离这个荒谬失控的现场！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被他攥在右手里的、那份沾着泪水和汗渍的南方美院预录取证书撕了下来！（她的学士袍内襟口袋里揣着这张重要的纸，此刻被强行拉扯了出来！）
薄薄的纸片被她胡乱揉成一团！
然后！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绝望！林溪几乎是本能地！在顾屿白怔忡的瞬间！将那个象征着她逃离之路、未来希望的纸团！狠狠砸向他写满错愕和汹涌情绪的脸！同时，被死死攥住的左手拼尽全力地挣脱！
纸团擦着他冰凉的脸颊飞过！带着一股微弱的风！
就在这纸团脱手的刹那！就在她奋力挣脱后倒退一步、脚跟磕绊的瞬间！一道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引擎凶猛的嘶吼！如同地狱恶兽的咆哮！以一种撕碎时空的疯狂速度！从操场侧门的方向狂暴地碾压而来！！！
刷！！！
刺目到令人失明的警灯蓝光！如同两把挥舞的死亡光刃！瞬间将喧嚣燥热的操场！将混乱的人群！将被泪水和震惊模糊视线的林溪！将顾屿白僵立在樱花树残影下的苍白脸庞！以及那刚刚从他脸颊旁飞过、还带着她体温的纸团——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象征着绝对秩序的深蓝色之下！！！
时间被冻结！
画面只剩蓝光！
声音彻底消失！
林溪最后看到的景象！如同慢镜头般烙印进她的瞳孔深处——
顾屿白的身体猛然绷紧成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那张永远写满绝对冷静和理性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撕裂般的不敢置信和一种要吞噬一切的恐慌！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濒死的雪豹！甚至来不及思考！
在警笛撕裂空气的咆哮和蓝光将一切染色的刹那！用尽了他此生最快的、甚至是违背了物理定律的极限反应速度！
他整个身体毫无保留、毫无迟疑地向着她！向着那正脱手飞出、在蓝光中如同慢速飘落的纸团！猛扑过来！
身体冲撞！
力量巨大！
她被狠狠撞飞！跌入一片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
沉重闷响！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如同滚烫的瀑布！汹涌地！毫无征兆地喷溅了她满脸满身！视野瞬间被一片粘稠、滚烫的、不断扩散的暗红色彻底覆盖！
刺鼻的腥甜气息呛入鼻腔！
浓稠！粘腻！
滚烫！！！
林溪被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温热冲击得彻底懵了！大脑一片嗡鸣！所有的感官只剩下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转动被鲜血糊住的眼珠——
瞳孔中倒映着——
在警灯蓝光和血色交织的炼狱光晕中……
在她眼前咫尺之处……
顾屿白倒下的身体……
和他死死护在身下、被浓稠血液迅速浸染渗透、封面那只模糊小兔子速写本……
已经被砸得变形的、暗红色的金属调色刀刀片正深深嵌在他肩膀下方……
刀锋边缘……
正是那张被她揉皱的南方美院通知书一角……
蓝白的纸页被涌出的暗红疯狂吞噬……
本子封面的速写本上……
那个她从未敢送出、用铅笔画下的、破碎的心形函数方程……
像一幅被鲜血和命运粗暴涂抹过的、极其混乱而绝望的抽象画！
定格在她凝固的视线里。
——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第一部：风起青萍（完）
向量交叠时，坐标轴崩解成漫天纸屑。
第五象限尽头，公式溶于深红。
风止于新定义的零点。
答案尚未求解。
—— 第二部预告：残阳象限 ——
手术灯照亮锁骨下方的函数裂痕，她撕碎病危通知书划开掌纹：“函数需要重定义。”
轮椅碾过录取通知书碎片，他指尖沾血在玻片写下：θ角待修正。
速写本血渍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美术馆玻璃展柜倒映新闻标题：“天才陨落与画坛新星崛起。”
巴黎地铁站旧海报剥落，画展邀请函烫金纹样覆盖破碎公式：向量夹角不为零。
谈判桌下她踢翻合约条款，窗外埃菲尔铁塔光束刺穿雨幕：重启坐标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