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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舟把新账本塞进档案柜时,金属抽屉滑入轨道的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钟,九点零三分——比往日早到了十七分钟。办公桌上的仙人掌新抽的嫩叶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像极了东河村雨后山尖的那抹绿。

“小林来得挺早。”老刘端着保温杯从茶水间出来,枸杞在热水里浮浮沉沉,“王县长刚才从走廊过,往你这儿看了两眼。”他放下杯子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出闷响,“现在这时候,领导多看一眼都有讲究。”

林舟没接话,翻开了桌上的《全县扶贫项目审计清单》。省督查组的章印在右上角泛着冷光,红得像东河村墙上没贴完的五角星。清单上“开发区配套扶贫产业园”那行字被人用红笔圈了三道,旁边批注着“重点核查”——这是赵书记昨天临走前划的。

“听说了吗?张姐在档案室哭了一早上。”王磊抱着文件夹凑过来,袖口沾着点墨渍,“她老公在开发区管后勤,这次审计把去年那批扶贫物资的账翻出来了,说是有三十套棉被没入贫困户签收记录。”他压低声音,“有人看见王县长的小舅子用卡车拉过类似的棉被,说是给工地工人发福利。”

林舟的笔尖顿了顿,在“棉被”二字旁画了道斜线。他想起赵二柱家墙角那捆剪碎的电线,绝缘皮上的“扶贫物资”字样被泥糊了一半,却还是能看清生产日期——正是张姐负责登记的那批。

走廊里传来皮鞋声,三短一长,是王县长的节奏。林舟抬头时,正撞见王县长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他桌上的审计清单上。“小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王县长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情绪,只有袖口露出的劳力士表带在晨光里闪了下。

王磊在背后拽了拽他的衣角,林舟转身时,看见老刘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们私下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谨言慎行”。

王县长的办公室弥漫着檀香,和他身上的古龙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压迫感。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厚德载物”的匾额悬在正中央,落款是市里的老领导。林舟注意到桌角的青瓷笔洗里,插着支派克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赵书记那支一模一样——去年全市扶贫工作会议上,老书记给优秀干部颁奖时发的。

“坐。”王县长拉开抽屉,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推过来,“这是开发区给的加班费,你在东河村辛苦了。”信封厚度不轻,边角被压得很挺,显然是刚从银行取的新钞。

林舟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他想起李主任说的,二十年前有人塞给他一个装着存折的信封,金额够在县城买两套院子。“王县长,按规定出差补助已经报了。”他把信封推回去时,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指甲盖。

王县长的嘴角僵了半秒,随即笑了:“年轻人就是讲原则。”他转开话题,从文件堆里抽出份报告,“这是开发区新报的‘乡村振兴示范园’项目,你看看,能不能纳入下批扶贫资金申报范围。”

报告首页的效果图上,东河村的土房被P成了白墙黛瓦的别墅,山脚下的废墟旁画着个巨大的光伏板阵列。林舟翻到预算表,“贫困户技能培训”一项赫然写着八十万,比东河村全年的扶贫专项资金还多。“这里的培训方案有点笼统。”他指着表格,“比如具体培训什么技能,师资来源,考核标准……”

“这些都是形式。”王县长打断他,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玉戒,“项目批下来,村里能多几栋样板房,贫困户拍照露个脸,大家脸上都好看。你在赵书记面前说话有分量,帮着美言几句。”

檀香突然变得刺鼻。林舟想起赵老栓家烧焦的房梁,那些被火舌舔过的木头纹理,像极了报告上被加粗的“政绩指标”。“赵书记说,这次审计要重点看项目实效。”他合上报告,“如果示范园能解决东河村的就业,我可以帮忙整理申报材料。”

王县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节奏和走廊里的脚步声一样,三短一长。“小林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前途无量。”他突然话锋一转,“但有时候太讲原则,容易被边缘化。你看张姐,以前多风光,现在不也去档案室了?”

林舟起身时,眼角扫到垃圾桶里的碎纸,上面隐约能看清“开发区 钢材 挪用”的字样。“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整理审计材料了。”他走到门口,听见王县长在背后说:“赵书记在市委的日子也不一定稳,你自己掂量。”

回到办公室,王磊正对着电脑屏幕唉声叹气。“林哥,你看这个。”他点开OA系统里的通知,“县办刚发的,要从各科室抽人成立‘开发区项目协调组’,王县长任组长,让你报个简历过去。”通知末尾用小字标注着“自愿报名,优先提拔”。

老刘端着保温杯走过来,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这是明着拉人了。协调组的成员,年底考核都是优秀。”他指了指隔壁的信访科,“老周去年进了拆迁协调组,现在都升副科了。”

林舟的目光落在通知附件的成员名单上,赵富贵的远房表哥张启明的名字赫然在列,职务是“临时顾问”。他突然想起赵书记说的,有些账要在县里算——这协调组,恐怕就是算账的地方,只不过算的是谁站在哪边的账。

“我不报。”林舟关掉页面,打开了扶贫资金流向的Excel表。赵二柱家那辆摩托车的发票金额被他标成了红色,旁边备注着“与开发区工程队固定资产账重复”。

王磊的嘴张成了O型:“林哥,你疯了?多少人盯着这个名额呢!”

“你看这个。”林舟把屏幕转向他,“去年开发区用扶贫款买了五十头奶牛,说是给五个村搞养殖合作社,但实际只发了二十头,剩下的在屠宰场登记的出栏时间,正好是王县长小舅子的饭店开业那天。”表格里的出栏日期被他用荧光笔涂成了黄色,像道刺眼的伤疤。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主任拿着文件夹快步走过,看见林舟时停了停:“到我办公室来。”他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地垂着,像他此刻没说出口的话。

李主任的办公室比王县长的小一半,墙上挂着张泛黄的地图,东河村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赵书记刚打了电话,省督查组发现开发区挪用的扶贫款不止东河村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个U盘,“这里面是全县二十三个村的物资签收记录,有十七个村的签名是伪造的。”

U盘外壳上贴着张便利贴,写着“王县长 秘书 经手”。林舟抬头时,看见李主任翻开的笔记本上,记着串日期,每个日期后面都跟着个名字——都是近两年从扶贫办调去开发区的人。

“协调组的事,你别掺和。”李主任的钢笔在“张启明”三个字上划了道粗线,“他们是想把水搅浑,让审计查不下去。”他突然压低声音,“赵书记准备把这事捅到省纪委,但需要有人在县里盯着,防止他们销毁证据。”

林舟的手指捏紧了U盘,塑料外壳硌得掌心生疼。“您觉得我能行吗?”他想起王县长的玉戒,赵书记的搪瓷缸,还有赵老五炕上那床打补丁的棉被。

“你在东河村捡的那段电线,省督查组拿去化验了,上面的生产批号和开发区仓库丢失的那批完全一致。”李主任把搪瓷缸推过来,缸底沉着几片枸杞,“赵书记说,当年他插队时,老乡教他辨土,黑土保水,黄土漏肥,但只要肯深耕,都能长出庄稼。”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这办公室就像块地,你是想当野草,还是当麦苗?”

林舟握着温热的搪瓷缸,突然想起东河村山脚下的那片废墟。赵老栓说过,等房子盖起来,要在院里种棵花椒树,“再辣的土,也能长出麻味”。

回到办公室时,王磊正被个穿西装的男人堵在桌前。那男人胸前的工作牌写着“开发区 孙干事”,手里拿着份表格:“小林呢?王县长让我来收协调组的报名表。”

林舟把U盘锁进抽屉,抬头道:“我不报名。”

孙干事的眉毛挑了起来:“小林同志,你可想好了?这可是王县长亲自点的名。”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个信封,和王县长办公室的那个一模一样,“这是‘车马费’,一点心意。”

“孙干事是吧?”林舟翻开扶贫档案,“去年你们开发区领了二十套扶贫棉被,签收记录上的签字是东河村的赵二柱,但他根本不识字。要不要我现在联系他,让他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孙干事的脸瞬间白了,信封捏在手里像块烙铁。“算……算我没说。”他转身时撞在门框上,公文包掉在地上,滚出个账本,封面上写着“开发区 小金库 2024”。

王磊慌忙把账本捡起来塞回去,孙干事抱着包踉跄着跑了。“林哥,你这是把人得罪死了!”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得罪就得罪了。”林舟继续核对账目,“赵老五的慢性病补助,每个月被扣除的三十块‘管理费’,其实进了村会计的个人账户,而村会计的姐夫,是开发区的财务。”他在键盘上敲下“关联交易”四个字,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像淬了层冰。

下午三点,县办突然通知开全体大会。林舟走进会议室时,发现气氛异常凝重。王县长坐在主位,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三短一长的节奏,赵书记的位置空着,桌上的水杯还没开封。

“今天召集大家,是要通报个事。”王县长清了清嗓子,“省督查组在东河村的调查存在偏差,已经被市委批评了。赵书记同志主动申请回避,接下来由我代管扶贫工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开发区项目协调组的名单,我已经报给组织部了,林舟同志……”

门突然被推开,赵书记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裤脚沾着泥,像是刚从乡下回来。“王县长怕是忘了,回避申请要经过市委批准。”他把一份文件拍在桌上,“这是省纪委的督办函,要求彻查开发区挪用扶贫款的问题,由我牵头。”

会议室里的呼吸声仿佛都停了。王县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手指上的玉戒转得飞快。“赵书记这是不信任县里的同志?”

“我信任实事求是。”赵书记的目光落在林舟身上,“小林,把你整理的审计材料给大家念念。”

林舟站起身时,膝盖在桌腿上磕了一下。他翻开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因为紧张有些发颤,却一笔一划很清晰:“经核查,开发区2024年挪用扶贫资金共计137.6万元,涉及贫困户237户,其中……”

“够了!”王县长猛地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洇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林舟,你一个办事员,有什么资格查领导的项目!”

“我是按规定核查扶贫档案。”林舟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赵老栓家的房子被烧后,本该发放的危房改造补助,被登记为‘开发区临时办公用房修缮费’;赵老五的慢性病补助,每个月被转入开发区食堂的账户……”

“你被停职了!”王县长的吼声震得窗户都在响,“从现在起,你调离扶贫办,去信访科待着!”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舟身上。老刘悄悄竖起了大拇指,王磊的脸白得像张纸,孙干事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着。

“王县长怕是越权了。”赵书记翻开《公务员职务任免条例》,“停职需要组织部审批,而且小林的审计工作是省督查组安排的。”他看向门口,“正好,组织部的同志也来了。”

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胸前的工作牌闪着光。“王县长,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干预扶贫资金审计,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个人亮出了通知书,红章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王县长瘫在椅子上,玉戒“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林舟脚边。林舟弯腰捡起时,发现戒面内侧刻着个“张”字——和张启明的账本上那个签名的笔迹如出一辙。

散会时,赵书记拍了拍林舟的肩:“扶贫办的工作,暂时由你牵头。”他的搪瓷缸放在桌上,里面的水还温着,“明天跟我去趟省里,汇报审计结果。”

走出会议室,王磊追上来,手里拿着个文件袋:“林哥,这是你要的开发区工程队考勤表,我托人从人社局复印的。赵二柱媳妇上个月领了工资,但她根本没去上过班。”

老刘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哼起了年轻时的歌:“东方红,太阳升……”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条铺向远方的路。

林舟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抽屉被人撬了。锁芯歪在一边,里面的U盘不见了。他心里一沉,转身却看见李主任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一模一样的U盘:“我让人换了锁,这是备份。”他晃了晃手里的搪瓷缸,“赵书记说,重要的东西,总得留个后手。”

窗外的仙人掌新叶上,晨露已经干了,露出嫩绿色的脉络,像血管里流动的血。林舟打开电脑,新建了个文件夹,命名为“开发区问题材料汇总”。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藏在数字背后的账,终究要一笔一笔算清楚,而算账的人,必须站在该站的地方。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赵书记和组织部的人并肩走着,两人在讨论什么,声音不大,却能听清“扶贫资金 专款专用”的字眼。林舟拿起桌上的《基层治理案例集》,在“站队”两个字旁边写下:“站在账本这边,站在老百姓这边。”

他翻开下一页,准备记录明天去省里要带的材料,突然想起李主任说的,下批审计要重点看项目申报材料——那些印在纸上的规划,字里行间藏着的,恐怕比账本更复杂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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