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的半夜里,一个背负包裹的七岁稚童,来到了一座名为“天龙寺”的破庙里,此后,他在此借住已有两个月之久。
之前卢子衿和兄长在破庙里遇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仍然还居住在此,老人姓荀,性格孤僻而古怪,平日酗酒不断,等到酒壶里的酒都喝完了,他才去咸安镇或铁垆城里讨些生计,一去就是十几天,回来后又是酗酒个十几天,如此反复,卢子衿与老人交集不多,在破庙的大殿内,两人在对角处安居,中间隔着一座破旧的佛像。
这一天的寒冬里,卢子衿往大雪覆盖的后山走去,腰间悬配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猎刀,身负一把木制猎弓和箭袋,瘦小的身躯装备着一身武器,在冰天雪地里显得有些突兀。卢子衿此行不是为了打猎而去,而是去那座小山上收取三天前烧制的木炭,带上武器只是为了防身。雪地里烧炭比较困难,好在烧炭的活计卢子衿已经炉火纯青,收成还可以。
半山腰的一处雪坡之上,有一个鼓鼓的小雪包,而这个小雪包就是卢子衿的“炭窑”,雪包旁边有一辆他自己制作的单轮小木车。卢子衿呼出一口灼热的白气,然后蹲在雪地里用锋利的猎刀刨开积雪,不久雪地之上便显露出冰冷的黑色土壤来,继续深挖便能触碰到埋藏在地底的木炭了,这次烧制的木炭成品率有六成之多,已经算是很好了,毕竟天气较为寒冷,木炭烧制时的温度很难掌控。
卢子衿将品质尚好的木炭,用树皮编织而成的绳子捆绑起来,每捆都有一斤多,他自然没有称重的秤砣,全靠感觉而已。于是一捆捆木炭便被装进了一旁的小木车里。将木炭都装车之后,卢子衿将这个小雪坑重新填补了泥雪。瘦小的稚童将近百斤的木炭小车拉下山去,他让木车在前,身体在后,如此可以防滑。这一车的百斤重量,对卢子衿来说却是游刃有余。
回到破庙前,卢子衿先是进入寺庙,将猎刀和猎弓一并放入自己的被褥里,然后用院子外的净雪稍微擦拭自己黝黑的手臂和脸庞,当然,稚童仍然无法将身上的碳灰完全擦干净,所以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显得有些黝黑,以至于会被庙里的荀姓老人嘲笑为“小黑炭”,卢子衿自然也不会在意。
荀姓老人离开寺庙已有了十几天,这几天估计就会带着一大堆的酒壶回来了。
卢子衿走出寺庙,他身穿粗布衣,脚穿用树皮编制而成的草鞋,背着风雪,拉上装满木炭的小木车往铁垆城的方向赶去,他要在正午之前赶到城里。
铁垆城比以往萧条了些许,进城的百姓少了许多,城门前排队的队伍不是很长,很快就轮到卢子衿。卢子衿先是向守城的中年官兵递交照身贴,然后中年官兵看了卢子衿一眼,接着查看卢子衿木车里的木炭,对卢子衿的木炭作了些估价,再跟卢子衿核实。
“官爷,小人身后这些木炭有百斤之余,若是生意好能卖到一百五十文钱左右,按照秦律,小人应当向官爷缴纳十五文钱。”
卢子衿笑着向官兵说道,这几个月以来,他进城大致有十余次,对待这些官兵,他必须卑躬屈膝的讨好,不然很难进城。根据秦律,百姓入城做生意,必须缴纳价值商品一成的商税,而卢子衿却是给中年官兵递去了二十文钱,多出来的五文钱算是讨好中年官兵。
那位中年官兵看到小小年纪却已经学会上道的卢子衿,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接过稚童递来的二十文钱,不经意间将五文钱收入自己的囊中,剩下的十五文钱计入官府账上。
卢子衿笑着对那位中年官兵摆摆手,然后拉起木车入城,他转入了一个巷子里,挨家挨户的向巷子深处走去,口中吆喝着“卖炭喽”、“卖炭喽”,一些需要木炭的人家听到稚童的吆喝声后就会开门买炭,一捆炭卖两文钱。卢子衿今天的生意还不错,只是走了一条街巷便卖出一半的木炭,按照这个速度,他能在午时之前卖完收工。
原本卢子衿应该去城东边的市集里卖碳,但是进入市集需要再交一次商税,而且也很难找到可以进行售卖的摊位,索性稚童直接去往各家各户的门口前售卖,只是要提防城内巡街的官兵,被官兵抓到了罚钱是小事,若是不小心惹了官兵老爷,还要被抓到衙门里去,就得招罪了。
卢子衿拉着小木车走完了几个巷子之后,车上的木炭已经售卖一空,天寒了,木炭其实是供不应求的,而卢子衿也挣到了将近两百文钱。他之前跟城门官兵说的能卖一百五十文钱,自然是压低了价格,这样税收会少一些,而官兵也多收了他五文钱,如此一来卢子衿只是刚好交足了商税而已。当然,要是遇到了比较正直的官兵,卢子衿肯定会如实报价,如此最合规矩,也是卢子衿最想看到的,不过这种事情似乎不太可能发生。
今天碳卖得很好,卢子衿很高兴,先是在一处面摊吃了一碗素面,然后拉着木车向城里的一家学塾走去,学塾旁边有一个摆摊的老书生,卢子衿向那位老书生走去。
“哎呦,小贵人,今儿打算如何,是买些书籍,还是学学字啊?”
老书生面容和蔼的问道,老人时常在此摆摊,一般都是帮百姓们写写信,有时到了节日还能写些门联等,他自己也会手抄一些著名书籍卖给普通百姓,百姓一般称他为捉刀人或代书先生。
这位老书生在这条街上还是很有名气的,书籍这种东西对寻常老百姓来说是一种奢侈品,因为书铺里的书很贵,而有这位捉刀人的老书生,在此贩卖便宜的抄本书籍,正是穷困的读书子弟需要的。
“老先生,今儿卖什么书?”卢子衿搓搓手,拍去手上的些许碳灰,赧颜问道。
“嘿,这可巧了,老朽于昨夜亲笔手抄一书,名为《千字文》,乃是古来先贤所著,为蒙童教悟之,被学塾夫子沿用千年之久,此书有莫大的教化之功。”老书生故作高深,捋了捋霜白的胡须又自言道,“小友正是幼年,买去此书既可识字又能学德,岂不美哉?”
“老先生,我当然想买书,可是我识字不多,您老能教教我不?”卢子衿粲然一笑,他没有完全听懂老先生文邹邹的话,但是他很想买下那本书。
“老朽看小友心中亦有赤子之心,也罢,此书只需五十文钱便卖于小友,也不枉费书中道德之学与老朽的一片苦心,若老朽有闲暇之余,便教小友识些生字,如何?”
卢子衿摸了摸口袋,五十文钱实在是太贵,卢子衿自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于是便跟老书生讨价还价起来,将价格打到了三十文钱。老书生自然不同意,卢子衿只能叹了口气,决然的转身离开,不曾想手脚伶俐的稚童走起路来却是慢悠悠的,最终在一番较量之下,身后传来老书生唉声叹气的声音,将卢子衿留住,三十文钱的《千字文》就此成交了。
老书生将那本简洁的书籍交给了卢子衿,笑道,“小友好生聪慧,若肯持恒以学,将来必有作为呐!”
卢子衿杀价杀得太厉害,也不知道老书生最后一句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眼下也没好意思跟老书生学习识字,于是便抱着那本《千字文》往学塾跑去了。
那座学塾是关中书院为百姓开设的蒙童学塾,学费比较低,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般都能读得起书。
学塾内书声琅琅,卢子衿向着窗口靠去,踮起脚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学塾内的景象,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先生站于台上授讲,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虽然是大雪的冬天,但蒙童们都习惯了教书先生时不时的打开折扇扇风,折扇之上写有“浩然正气”四个字。卢子衿对这位年轻的教书先生也很好奇,大雪天的,怎么还扇扇子哩?
蒙童们坐于座位下认真听讲,年轻先生教过一遍书中的内容后,让蒙童们诵读了一遍,之后还会教蒙童们识字写字。
卢子衿趴在窗前,津津有味的聆听着年轻夫子的教诲,当学塾内的蒙童看到他时,他就会迅速低头躲下,害怕打扰到蒙童们的学习,而惹得教书的夫子生气。
然而,那位俊美年轻的教书先生对于卢子衿这种“蹭学”的行为并无反感,之前那位先生还出来询问过自己,家里人为什么不带他来上学?卢子衿解释了一番自己的处境,年轻的教书先生叹了口气,只是告诉卢子衿,他以后都可以来学塾外听课。
上学塾一年只需八百文钱,寻常的老百姓家一般咬咬牙就能付得起学费。当然,交不起学费的百姓家也不在少数。卢子衿自然也想上学塾,但是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他的主要收入来于冬天的烧炭卖钱,其他时节基本没有收入,加上自己还要买粮食交商税,剩不下多少钱,自然交不起学费。他现在的手中只有两百多文钱,想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攒够学费绝非易事。
蒙童们都称教书的先生为“马先生”,卢子衿在课后与教书先生交谈时也称对方为马先生。
如今的卢子衿已经知道二块银子的价值,但是他仍然没有后悔或惋惜留给颜家夫妇的那二两银子,而他在这几个月里也未曾踏入咸安镇,他不想成为颜家的负担,同时也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感到羞愧,所以很害怕再次遇到颜氏夫妇,害怕自己无颜面对。当然,在卢子衿心里,他仍然怀揣着报恩之心,只求将来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再报答颜家的恩情。
卢子衿后来所识的字大多是在学塾外面“偷学”而来,也有一些是跟摆摊的老书生和破庙里的荀姓老人学的,之前他在老书生那里买过一本《三字经》,书上说的“人之初,性本善”,他觉得极好,看来买下那本书并不亏;荀姓老人性格比较古怪,卢子衿向老人讨问书中教义或生字的时候,老人向卢子衿讲价,需要他拿一些吃食来与老人换取知识。
午时时分,学塾内的蒙童们欢快的跑出了学堂,卢子衿转身就要离去,此时,那道温和醇厚的声音叫住了他。
卢子衿回头,发现年轻俊美的马先生正向他走来。
马先生看了看卢子衿身后空荡荡的小木车,笑道:“子衿,看来今天的碳卖得不错。”
卢子衿乖巧点头,“马先生,今天的碳都卖出去了,明年开学时,我就能凑够学费了!”
马先生走到卢子衿跟前,摸了摸卢子衿的额头,赞许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等哪天你攒够了学费,我会将你错过的那些诗典文集讲给你听。”
卢子衿闻言开心地直点头。
马先生摸了摸卢子衿蓬松的头发,笑道:“去吧。”
卢子衿笑恭敬的与马先生告别一声,然后离去。
卢子衿拉着小木车往城门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有一辆马车停靠在路边,一位长得很好看的青衣小女孩轻轻地跳下马车,向他招招手,面带笑意。
卢子衿迟疑片刻,还是拉着小木车向那辆马车走去,怀里还捧着《千字文》,他依稀记得,那位青衣小女孩是林家大小姐的婢女,可想而知,马车内应该就坐着林家大小姐。
“我家小姐想和你说话。”青衣小女孩礼貌笑道。
“林小姐想要和我说什么?”
卢子衿对那位林家大小姐的印象还是蛮好的,她看待自己的眼神,不像林家家仆或管家那般,目中无人。或许她对所有人无论高低贵贱,都有同理心。
马夫拉开了车帘,容貌娇嫩的林家大小姐身披雪绒衣裳,在婢女的搀扶下轻轻跳下了马车。林轻月用清澈的眼眸看着眼前那位黑炭般的稚童卢子衿,他的双眼仿佛载满星辰,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你叫卢子衿对吧?你好,我叫林轻月。”女孩自我介绍道。
卢子衿点点头,林家大小姐或许是家教极好的缘故,显得十分的气质脱俗,让卢子衿感到些许的自惭形秽。
“令尊卢贤,确实有恩于爷爷,之前林府未经问过家主便将你拒之门外,此事确实是林家有不义之举,见到恩人遗子却不尽待客之道,还情义之恩,为此,我代表林家与你道歉。爷爷生前曾多次派人寻觅令尊,只是寻觅无果,爷爷也曾与家父提及过此事,只是那天家父正忙于家事,管家不想打扰家父,才将你拒之门外,那晚我和小青查看爷爷生前的余记,确认确有此事,只可惜我们出门寻你之时,你已然离开。”
林轻月说着,对卢子衿施了个万福。这让卢子衿有些不知所措,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为千金之躯的林家大小姐,会撇开尊贵的身份与自己致歉。
卢子衿挠挠头,赧颜道:“林小姐不需要向我道歉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林老爷已经过世多年,这件事也是发生在很多年前,管家不知情也是正常。”
林轻月闻言掩嘴娇笑,说道:“那么你现在还愿意来林府吗?我可以跟家父解释来龙去脉,若是不出意外,你应该可以担任我弟弟的伴读书童。”
卢子衿想了想,说道:“林小姐,我现在以卖炭为生,已经可以养活自己,所以先谢过林小姐的好意。然后我想求林小姐一件事,两年之后,会有一个叫做卢子佩的人去林府找我,请林小姐到时候告诉他,我住在咸安镇后山的一个破庙里,我在那里等他。”
林轻月旁侧的青衣婢女有些皱着清淡的眉毛,她轻笑道:“卢子衿,你可知这是一个多么宝贵的机会,你或许不知道有多少平民百姓挤破了脑袋想要进入林府寻求生计,却求而不得?而能够担任我家少爷的伴读书童,是无数贫家子弟梦寐以求的愿望。你可想好,林家与你以礼相待是情分,而不是本分。”
“青儿,不得无礼!”林轻月对青衣婢女轻声斥道。
青衣婢女闻言,收敛脸上的笑容,在自家小姐难得的训斥下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卢子衿听着青衣婢女的言语,稍微皱眉,不过看在那位待人平和的林家大小姐的份上,他没有表现出什么难看的表情。
“家父与我说过,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自强不息,所以现在的我确实已经没有了投靠林府的想法,我只有那么一个请求,还请林小姐答应。”
卢子衿说的不卑不亢,他不必在乎青衣婢女的刺人言语,他当然知道,有那位知情达理的林家大小姐为他说话,若是进了林府,只有益处,甚至还可以接触到大豪世家的钟鸣鼎食。可如今的他已经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便不会觉得没能进入林府是一件憾事,父亲曾经说过,哪怕是饿死,也不要去大豪世家贱作他人奴仆,而他内心深处对林府其实是有几分芥蒂的,这一点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样啊,那我便不再强求,你的请求,我一定做到。”林轻月笑容依旧,对青衣婢女说道,“小青,去拿些银两来。”
婢女正要返回马车内拿取银两,却又被卢子衿婉拒了。
林轻月有些疑惑,问道:“既不求财,也不寻庇护,你难道就没有任何的需求吗?”
卢子衿怀揣一本书籍,笑着摇头。
林轻月看到卢子衿怀里那本几乎没有任何装帧的泛黄书本,她笑道:“马车里有一些书籍,要不都送你好了?可别再拒绝了啊,要不然爷爷在天之灵,知道了偌大的林家,连恩人的情义都报答不了,一定会生气的!”
卢子衿此意片刻,看到女孩坚持,加上卢子衿对她所说的书籍确实颇感兴趣,卢子衿便同意了林家大小姐的好意。
马夫一直看着这边自家小姐与稚童的对话,他对这位稚童的心性感到不可思议,小小年纪便懂得了自力更生,面对泼天的富贵,也能抵住诱惑,这在他看来似乎是不可思议。
马夫从马车内搬下十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交给卢子衿,这时候的卢子衿满脸都是难以压抑的笑容,这些用上好材质打印且装帧精美的书籍,在书铺里卖得很贵,不是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其他精美之物卢子衿可能不会喜欢,但是精美的书籍他很难不爱。
林轻月看着难以掩饰欣喜之意的卢子衿,也是会心一笑。
卢子衿将那些书籍装入满是碳灰的小木车中,与林家大小姐告别离去。
多年以后,林府才知道,不是卢子衿错过了林府,而是林府错过了卢子衿。
小木车内有一本名为《百阖》的书籍,乃是当今道教第一大派,七星门掌教陆尘的亲笔撰本,此书未曾流入世间,只不过是林府与七星门渊缘颇深,陆尘才将此书赠与天资聪颖的林氏家主之女。
卢子衿回到寺庙之中,已是暮色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