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评
一个认真看书分享的网站

第2章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滩涂。

司马彦在高坡上不知伫立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晨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咸阳方向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最终化作席卷一切的恐慌浪潮。

始皇暴毙的消息,已不再是秘密。秘不发丧的企图在恐慌的人心和飞速传播的流言面前,脆弱得如同蝉翼。

他缓缓走下高坡,每一步都感觉异常轻盈,又异常沉重。轻盈的是身体,那昨日还欲将他撕裂焚毁的痛苦,此刻蛰伏在四肢百骸深处,变成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骨髓里爬行。不适,却不再无法忍受。沉重的是心境。万世一系的帝王,求长生的帝王,死了。而自己这个被赐予“永恒折磨”的罪人,却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这四个字在他舌尖滚动,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和无穷的荒谬。

他找到一条细细的山涧,俯下身,掬起冰冷的泉水猛灌了几口,又用力搓洗着脸庞。水中倒影模糊,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惊悸与迷茫。

“我不是怪物……”他对着水中的自己喃喃,声音干涩,“我只是……活了下来。”

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提醒着他这具身体仍需最基本的给养。他在山林间搜寻,凭借过往读书时零星看过的杂记,辨认出几种可食用的野果和块茎。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下去。咀嚼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牙齿的力量,下颌开合间似乎拥有无穷的精力。

吃完东西,他靠在一块巨石后休息。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带来些许暖意。他尝试着运行了一下家传的、并不高深的养气功夫,企图平复体内那诡异的“嗡鸣”。

这一运功,却让他大吃一惊。

气息流转之顺畅,远超以往任何时刻!那蛰伏的灼热感随着气息流动,非但没有加剧痛苦,反而隐隐化作某种奇异的能量,滋养着干涸的经脉,驱散着疲惫。只是当气息流过几个特定的窍穴时,会引发一阵轻微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提醒他那“半成品”的副作用并未消失。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昨天被拖行时的擦伤,此刻已只剩下淡淡的红痕。他用力握拳,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股远超从前的力量在肌肉间涌动。

永生……不止是时间的无限,还伴随着肉体的强化和快速的恢复?

始皇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不,始皇帝要的恐怕远不止如此,他要的是神一般的伟力,是言出法随的权能,而不仅仅是顽强的生命。而这半成品,阴差阳错地,似乎更侧重于“生存”本身?

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皇帝的惩罚,成了他生存的契机。皇帝的追求,却葬送了自己。

休息片刻后,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回咸阳附近去看看。

不是以史官司马彦的身份,那个身份已经“死”了。而是以一个幽灵,一个历史的偷窥者的身份。

他撕下官袍上相对干净的里衬,裹住头脸,又用泥灰涂抹暴露的皮肤,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逃难庶民。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野小径前行,避开官道。

越靠近咸阳,气氛越发诡异。

道上时而可见匆匆行进的军队,甲胄鲜明,杀气腾腾,方向直指皇宫和各位公子、大臣的府邸。更多的是面无人色的百姓,拖家带口,背着简陋的包袱,试图逃离这座突然失去太阳的都城。流言在人群中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陛下是被奸人害死的!”

“胡说什么!是仙丹……仙丹出了问题!”

“宫里乱了!赵中车府令和丞相吵起来了!”

“十八公子……好像要即位……”

“扶苏公子呢?蒙恬将军呢?”

“快走吧,听说要打仗了!”

司马彦沉默地听着,史官的本能让他飞速地记忆、分析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沙丘宫变、赵高李斯密谋、胡亥即位、扶苏蒙恬被赐死……一段段他曾在史书上读过的、冰冷的文字,此刻正化作滚烫的现实,在他眼前上演前奏。

他混在惶惶不安的人群边缘,远远地望着那依旧巍峨、却已弥漫着不安气息的咸阳城墙。城门口盘查变得极其严格,兵士们的脸上带着紧张和狐疑,对进出的人严加审视。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御史衙门的一位同僚,此刻正脸色惨白地被一队兵士“请”上了马车,方向似乎是丞相府。

司马彦的心沉了下去。清洗开始了。任何与旧秩序关联、可能知晓内情或持不同政见的人,都会成为被控制、清理的对象。而他这个“已死”的前太史令,若是被发现还活着,尤其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活着,下场绝对比那位同僚要凄惨万倍。

他不能再前进了。

夕阳西下,将咸阳城的剪影拉得很长,仿佛一头垂死的巨兽。司马彦找到一处废弃的砖窑,躲了进去。

窑内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他靠坐在窑壁,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小截偷偷藏起来的、削尖的碳棒,以及几片勉强能写字的粗糙木牍。这是他在路上从一个慌乱逃窜的货郎担子上顺手拿的,用几枚身上仅存的半两钱付了账——或许那货郎根本没注意,或许注意到了也不敢声张。

就着窑口透进的最后一缕微光,他颤抖着,在木牍上刻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始皇三十七年,秋,帝崩于沙丘。天下知与不知,皆疑。赵高、李斯秘不发丧,矫诏或有。咸阳戒严,百官惶惶。公子扶苏远在上郡,命运未卜。帝所求之长生,竟成速死之药,岂非天大笑话?而吾……吾身负丹毒,痛楚蛰伏,然生机磅礴,疑似……长生。天意弄人,莫过于此。史官司马彦,绝笔于此乎?或始笔于此乎?”

刻下“司马彦”三个字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划掉。这是他的根,他的罪,他的罚,或许也是他未来唯一的凭证。

“绝笔于此乎?或始笔于此乎?”最后这个问题,他像是在问苍天,问始皇,也是在问自己。

窑外传来脚步声和呵斥声。是巡夜的士兵吗?还是趁机作乱的匪徒?

司马彦瞬间屏住呼吸,将碳棒和木牍紧紧攥在手心,身体缩进最深的阴影里,体内那低沉的嗡鸣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微微躁动起来,带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混合着肾上腺素的飙升。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竹简上书写历史的史官了。

他从历史的记录者,变成了历史的逃犯,历史的幽灵,一个被抛入时间长河却无法靠岸的……新生的囚徒。

活下去。

记录下去。

这是本能,是职责,也可能是在这永恒的刑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脚步声渐渐远去。

窑内重归寂静,只有他剧烈的心跳声,在黑暗中一下下敲打着陌生的未来。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