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天牢。
这里是整个大周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腐败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冰冷的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仿佛是囚徒们流不尽的眼泪。
曾经位极人臣、出入皆是锦绣随行的太傅王柬,此刻正蜷缩在最深处的一间单人囚室里。
他身上的锦绣朝服早已被换成了肮脏的囚衣,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那张昔日里不怒自威的脸,此刻布满了污垢与深深的绝望。
他不是没有抗争过。
被押入天牢的这两日,他嘶吼过,怒骂过,试图向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申诉自己的冤屈。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狱卒们麻木而嘲讽的眼神,以及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铁鞭。
他很快便明白了,在这里,他不是太傅,不是帝师,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皇帝需要他死,他就必须死。他喊得越大声,只会死得越快,越痛苦。
于是,他沉默了。
他像一尊枯槁的石像,静静地坐在铺着发霉稻草的角落里,等待着那注定的、最后的审判。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亮,伴随着几个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牢房内的死寂。
王柬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费力地眯起,看向来人。
为首的,是新任的大理寺卿,张恒。
张恒是寒门出身,在朝中素来低调,是皇帝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他的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峻的狱卒,其中一人,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还有几碟看起来还算精致的小菜。
断头饭。
王柬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张恒走到牢门前,示意狱卒打开锁链。他并没有进去,只是隔着栅栏,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需要他仰望的老人,语气平淡地说道:“王太傅,别来无恙。”
王柬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嘲讽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张恒也不在意,他挥了挥手,狱卒将托盘上的酒菜,通过栅栏下方的开口,一样一样地递了进去。
“皇上念及您曾为帝师,劳苦功高,不忍见您受三司会审之辱。”张恒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王柬的耳中,“特赐御酒一杯,望太傅……能体面上路,莫要辜负了圣恩。”
“呵呵……哈哈哈……”
王柬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讽刺。
“好一个‘不忍见吾受辱’!好一个‘体面上路’!”他撑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指着张恒,也指着他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不是不忍,他是怕!他怕我这张嘴,在公堂之上,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张恒的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王太傅,慎言。”他冷冷地提醒道,“皇上仁慈,才给了您最后的体面。您若是不识好歹,这天牢里,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王柬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张恒,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是啊,他还能如何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唯一的选择,不过是选择一种不那么痛苦的死法罢了。
他缓缓地走到那几碟酒菜前,颓然坐下。
“酒,是好酒。”他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那浓郁的醇香,让他这几日饱受折磨的肠胃,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菜,也是好菜。劳烦张大人,替老夫……谢主隆恩了。”
他说着,端起酒杯,便要一饮而尽。
“太傅且慢。”张恒忽然开口,阻止了他。
王柬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张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怜悯与冷酷的神情。
“皇上还有一道口谕。”他缓缓地说道,“皇上说,您是三朝元老,对朝中诸事,洞若观火。有些事,与其让它烂在肚子里,变成日后的祸根,不如……在临走之前,写下来,留给陛下,也算是……您为我大周,尽的最后一份心力。”
王柬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杀人,还要诛心!
赵珩不仅要他的命,还要他在死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朝堂,关于各方势力,关于那些盘根错节的、见不得光的秘密,全部写下来,作为他日后掌控朝局的资本!
他这是要将他王柬一生的心血与积累,榨取得干干净净!
何其歹毒!何其无情!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王柬的心底,轰然燃起!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天牢里,显得格外刺耳。
“让他做梦!”王柬须发皆张,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嘶吼道,“我王柬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他如愿!你回去告诉他,我王柬在九泉之下,等着他!我等着看他这个靠着阴谋诡计上位的皇帝,能在这龙椅上,坐几天!”
张恒静静地听着他的怒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他骂累了,声音嘶哑了,才淡淡地开口。
“王太傅,您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了一份卷宗,隔着栅栏,递到了王柬的面前。
“您不妨,先看看这个。”
王柬喘着粗气,狐疑地接过卷宗。当他看清卷宗上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那上面,赫然写着他长子、次子,以及几个最得意的门生的名字和罪状。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压良善……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你……你们……”王柬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皇上说了。”张恒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一字一句地敲打在王柬的心上,“您若愿意写,那么这份卷宗,便会永远地封存在大理寺的密档之中,永不见天日。您的家人,除了几个主犯,皆可保全性命,贬为庶民。您的那些门生故吏,只要没有参与谋逆大案,皇上也可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您若是不愿意写……那也无妨。只是,这份卷宗,明日一早,便会出现在皇上的案头。届时,王氏一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凡与您有涉者,一律彻查到底,绝不姑息。您说……您在九泉之下,是想看到王家香火断绝,还是想看到……您的孙儿,还能为您延续一丝血脉呢?“
卑鄙!
无耻!
王柬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他看着长大的、曾经温顺恭谦的皇子,竟会有如此狠辣的帝王心术!
他这是在用他整个家族,用他所有亲近之人的性命,来逼他就范!
他根本……没得选。
良久,良久。
王柬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终于,缓缓地弯了下去。
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
“笔……墨……”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张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挥了挥手,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被送了进去。
王柬颤抖着手,拿起那支他曾经用来批阅奏折、指点江山的笔。
此刻,这支笔,却重如千钧。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皇帝手中,对付他那些昔日同僚的、最锋利的刀。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用自己的风骨,去换取家人的苟活。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感到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牢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王柬终于放下了笔。
他写了整整一夜,那几张薄薄的宣纸上,承载了他一生的心血,也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
张恒接过那几张尚带着余温的纸,仔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太傅,辛苦了。”他将那几张纸,小心地收入怀中,随即,亲自为王柬斟上了一杯酒,“请吧。”
这一次,王柬没有再拒绝。
他端起酒杯,看着那杯中清澈的液体,仿佛看到了自己这荒谬而悲凉的一生。
他仰起头,一饮而尽。
剧毒,瞬间封喉。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便一头栽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双曾经看透了无数朝堂风云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睁着,倒映出的,却是天牢顶上,那一片无尽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当王柬“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到慈宁宫时,沈微正在佛堂里,闭目诵经。
青雀在一旁禀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快意。
“娘娘,那老贼,总算是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沈微手中的佛珠,微微一顿。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知道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传哀家懿旨,王柬虽罪大恶极,但念其曾为帝师,其身后事,便由朝廷出面,从简办理吧。至于王家其他人,按哀家昨日与皇帝商议的办。此事,到此为止,日后谁也不许再提。”
“是。”青雀虽然觉得太后对王家的处置太过宽仁,但也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佛堂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沈微看着眼前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王柬死了。
死得“恰到好处”。
死前,还为她的好儿子,献上了最后一份“大礼”。
赵珩,应该很满意吧。
他以为,他用雷霆手段,拔掉了王柬这颗钉子,又用帝王心术,榨干了他最后的价值。他以为,他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
可他不知道。
一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老狐狸,在临死前,是绝对会留下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的。
王柬那样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他写给赵珩的那些东西里,必然有真,有假。
有他想让赵珩看到的,也有……他故意埋下的,足以让朝堂动荡,让赵珩焦头烂额的陷阱。
这,才是王柬最后的报复。
一场更大的、由“信息”引发的风暴,即将在朝堂之上,悄然酝酿。
而她,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看戏,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