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也是冷的。
风里夹着砂砾,刮在脸上生疼。
霍野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了团部。
夏清裹紧了那件宽大的羊皮军大衣,慢悠悠地往家属院晃。
路过文工团排练室。
钢琴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呵斥。
“没吃饭吗?腿抬这么低给谁看?”
“今晚练不好,谁也别想回宿舍!”
这公鸭嗓,熟。
林娇娇。
夏清眉梢微挑。
不是关禁闭了?
看来这年头的禁闭室也不怎么隔音,或者有人为了这所谓的“台柱子”走了后门。
她本来懒得搭理。
偏偏有人眼尖,非要往枪口上撞。
“哟。”
排练室的门被推开。
林娇娇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倚在门框上。
她刚想透口气,一眼就瞧见了那件熟悉的羊皮大衣。
穿在那个“村姑”身上。
嫉妒像毒草一样在林娇娇胸口疯长。
那是霍团长的贴身大衣!
她之前想借来披一下都被那个活阎王冷脸拒绝,凭什么给这个破鞋穿?
“这不是咱们团长那位……乡下夫人吗?”
林娇娇阴阳怪气地堵住了路。
她上下打量夏清,视线像带刺的钩子。
“听说你是赤脚医生?”
“也是,这种粗笨活儿也就乡下人干得来。不像我们搞艺术的,那是精细活。”
说着,她故意在夏清面前转了个圈,显摆那个不算标准的阿拉贝斯克舞姿。
“看嫂子这走路姿势,怕是连《白毛女》都没看过吧?”
窗户边趴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姑娘。
夏清停下脚步。
她看着林娇娇那条还在微微发颤的右腿。
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
“艺术我是不懂。”
夏清声音清泠,像冰棱子撞上玉石。
“但我懂骨头。”
她往前迈了一步。
那股子冷冽的药香气,逼得林娇娇下意识退后半步。
“你刚才那个大跳,落地重心偏右,为了代偿,你的髂腰肌在过度收缩。”
夏清语气平淡,像是在读一份尸检报告。
“还有,你的L4和L5椎骨之间,正在尖叫。”
林娇娇脸色一变。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专业的……”
“专业?”
夏清嗤笑一声。
她突然伸手。
动作快得像闪电。
两根纤白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林娇娇后腰侧的一处隙里。
稍微用力。
“啊——!”
一声惨叫响彻排练室。
林娇娇整个人像被抽了筋,瞬间软倒在地,冷汗直接炸了出来。
疼。
钻心的疼。
“腰三横突综合征,伴随轻微椎间盘突出。”
夏清居高临下,眼神淡漠。
“这就是你所谓的专业?用代偿发力来毁掉自己的下半身?”
全场死寂。
窗户边的小姑娘们嘴巴张成了O型。
林娇娇平时确实总喊腰疼,还说是练功刻苦。
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穿。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林娇娇疼得起不来身,眼里全是惊恐。
这女人手上有妖法!
夏清弯腰。
手指在她腰侧另一个穴位轻点两下。
酸麻感瞬间冲散了剧痛。
“想保住这双腿,就少练那些花架子。”
夏清收回手,嫌弃地拍了拍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
“还有,别来惹我。”
“我治得好人,也废得了人。”
说完。
她裹紧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一个军绿色的背影,飒得让人腿软。
……
入夜。
外头风雪呼啸。
单人宿舍里却暖得像春天。
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棉布。
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葱花翠绿。
晚上,霍野回到宿舍。
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原本冷冰冰像个冰窖的宿舍,此刻暖意融融。
桌上铺着格子布,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荷包蛋。
那盏昏黄的灯泡下,夏清正坐在桌边,手里翻着一本不知从哪找来的医书。
那一瞬间。
霍野心里那块坚硬的地方,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有些发酸,又有点涨。
“回来了?”
夏清头也没抬,声音慵懒。
霍野没吭声。
他挂好帽子,洗了手,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
端起碗,大口吃面。
呼噜呼噜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真实。
他吃得很快,也很凶。
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狼。
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碗。
霍野从贴身的军衬口袋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铁皮盒子。
还有一串钥匙。
啪。
拍在夏清面前的格纹布上。
铁盒有些掉漆,边缘磨得发亮。
“这是什么?”
夏清放下医书,明知故问。
“津贴,还有这些年的积蓄。”
霍野看着她。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此刻亮得吓人。
“既然领了证,这就归你。”
“以后,这家里你管账。”
夏清挑眉。
她伸出指尖,把那沉甸甸的铁盒勾过来。
打开。
满满一盒的大团结,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票证。
这年头,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几块。
这一盒,怕是这男人在边境拿命换来的全部身家。
这才第几天。
就敢交底?
“霍团长。”
夏清指尖在钱币上轻轻点了点,发出哒哒的脆响。
她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钱,明天一早就扛着火车跑路?”
毕竟,她嘴里可一直挂着“离婚”两个字。
霍野盯着她那张在灯光下愈发娇艳的脸。
男人突然起身。
高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双手撑在桌沿,俯身,逼近夏清。
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
霍野嗓音低哑,带着股不讲道理的霸道和匪气。
“钱归你管。”
“人归我管。”
“你要是敢跑……”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热气喷洒在她脸上。
“跑到天边,老子也能把你抓回来。”
夏清被气笑了。
刚想给这位法盲首长普及一下什么叫婚姻自由。
嘭!嘭!嘭!
门板差点被砸烂。
“团长!嫂子!救命啊!!”
通讯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凄厉得变了调。
“政委家的虎子……吞了个枣核!脸都紫了!不出气了!”
“军医去县里拉药还没回来!”
霍野脸色骤变,猛地站直身体。
夏清的反应比他更快。
上一秒的慵懒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医生特有的冷冽与锋利。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
红裙翻飞,人已经冲到了门口。
“带路!”
这一刻。
没有什么娇软美人。
只有掌管生死的柳叶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