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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月初,汴京城的暑气渐渐重了起来。知了在树梢上没完没了地叫着,吵得人心烦。但林府上下此刻却顾不得这暑热,所有人都在为了三天后的大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那是林府嫡长女林清晏出阁的日子。

荣禧堂的院子里,一口口红漆描金的大箱子敞开着,里面塞满了绫罗绸缎、古玩字画。王氏手里拿着那张长长的嫁妆单子,站在台阶上,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往箱子里填东西。

“轻点!那是紫檀木的百宝嵌屏风!碰掉了一块螺甸,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王氏的声音尖利,透着一股子亢奋,“还有那个,那对甜白釉的梅瓶,用棉花裹厚实了!那是给大小姐压箱底的!”

王嬷嬷在一旁拿着帕子给王氏扇风,赔笑道:“大娘子,您歇会儿吧。这嫁妆单子您都核对八遍了,错不了。咱们这十里红妆抬出去,保管让苏家那条街的人都看傻了眼。”

“必须要让他们看傻眼!”王氏擦了一把汗,眼中闪着精光,“苏家虽然现在显赫,但毕竟根基浅。清晏嫁过去,若是嫁妆薄了,那些势利眼的下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咱们不仅要给清晏做面子,更是给老爷做面子!让同僚们看看,咱们林家那是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正说着,柳姨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本账册,脸色却有些难看。

“大娘子,”柳姨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您这嫁妆备得是风光,可这公中的银子……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

王氏斜了她一眼:“怎么?我给自己的女儿置办嫁妆,还要经过你同意不成?”

“婢妾不敢。”柳姨娘咬了咬嘴唇,“只是……刚才账房老孙跟我说,您把下个季度预备给庄子上修水渠的五百两银子也提出来了,说是要给大小姐买一对金丝楠木的躺椅。这……这修水渠可是大事,若是耽误了,秋收可怎么办?”

“秋收?那是猴年马月的事!”王氏不耐烦地一挥手,“现在火烧眉毛的是婚事!苏家那边来信了,说是那天蔡相公可能会去喝喜酒。要是让他看见咱们家嫁妆寒酸,老爷的脸往哪儿搁?再说了,不就是五百两吗?等秋收了,租子一收上来,不就补上了?”

“可是……”柳姨娘还要争辩,“还有修雅少爷的束脩,还有四小姐(柳氏所生)眼看也要议亲了,这公中库房要是搬空了,以后若是有点急事……”

“闭嘴!”王氏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柳姨娘,“柳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偏心?是不是觉得我把钱都花在清晏身上,亏待了你的女儿?”

柳姨娘被戳中心事,脸色一白,低头道:“婢妾不敢。婢妾只是为了林府长远打算。”

“长远?”王氏冷笑一声,指着满院子的箱笼,“这就是最长远的打算!清晏嫁的是御史,是官家红人!只要她站稳了脚跟,咱们林家就有靠山!有了靠山,还怕没银子?倒是你,整天盯着那点蝇头小利,眼皮子浅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

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压低,却透着寒意:“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攒了多少体己钱。当初你管采买的时候,没少捞吧?若是真觉得公中没钱,不如把你那小金库拿出来填补填补?”

柳姨娘吓得一哆嗦,连忙退后两步,干笑道:“大娘子说笑了……婢妾哪有什么小金库。既然大娘子有成算,那婢妾就不多嘴了。婢妾去催催针线房,看看大小姐的盖头绣好了没。”

说完,她逃也似的走了。

看着柳姨娘狼狈的背影,王氏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她转过身,继续对着单子高喊:“来人!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请出来!放到头抬的箱子里!”

……

西院,与前院的热火朝天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萧瑟。

屋里光线昏暗,周姨娘坐在床边,手里摩挲着一个有些发乌的旧锦盒。林清素正坐在桌边,借着窗外的光线,帮林修武缝补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粗布战袄。

“素儿。”周姨娘轻声唤道。

“姨娘,怎么了?”林清素头也不抬,手中的针线飞快穿梭。

“你去看看,你二哥回来了没?今儿是他休沐的日子,说是要去码头扛活,这都什么时辰了,也该回来了。”周姨娘的声音里透着担忧。

“二哥也是,好好的校尉,非要去干那种苦力。”林清素叹了口气,“若是让前院知道了,又要借题发挥。”

“他也是没办法。”周姨娘眼圈红了,“咱们这房的月例被扣了一半,远哥儿又要吃药。你二哥那是心疼咱们,想赚点钱贴补家用。他那脾气你也知道,倔得像头牛,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

正说着,院门被轻轻推开。

林修武走了进来。他没穿甲胄,只穿了一身短打,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浑身被汗水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的肩膀红肿,显然是被重物压的,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

“二哥!”林清素放下针线,连忙迎上去,“你这是……真去码头了?”

林修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哗啦一声放在桌上:“今儿运气好,接了个运粮的活,大船卸货,工钱给得高。这一串足有三百文,够给远哥儿买半个月的药了。”

林清素看着那串沾着汗水和泥土的铜钱,又看了看哥哥红肿的肩膀,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堂堂一个从九品的武官,去跟脚夫抢饭碗……”林清素哽咽道,“这要是传出去,你的前程……”

“前程?”林修武拿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我现在就是个修河堤的苦力头子,哪还有什么前程?在工部那帮文官眼里,我跟码头上的脚夫没两样。与其在那儿受气,还不如在这儿赚点实实在在的铜板。”

“修武啊。”周姨娘站起身,走到桌边,把那串铜钱推了回去,“这钱你收着,给自己买点跌打酒。娘这儿有钱。”

“姨娘,您哪来的钱?”林修武皱眉,“那点月例早就花光了。”

周姨娘没说话,只是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旧锦盒。

里面躺着一只成色一般的青白玉镯子。玉质有些浑浊,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这是当年我进府的时候,你外婆给我的嫁妆。”周姨娘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么多年,我一直舍不得戴,也没舍得卖。本来是想留个念想……”

她拿起镯子,拉过林修武那双粗糙的大手,硬塞进他手里。

“儿啊,你拿着这个。找个当铺,把它当了。应该能换个几十两银子。”

林修武手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来:“姨娘!这是外婆留给您的遗物!我怎么能拿去当?我也不是没手没脚,养得活你们!”

“你听我说!”周姨娘急了,一把抓住儿子的袖子,“这不仅仅是为了吃饭!是为了素儿!”

她指了指旁边沉默不语的林清素:“你看前院,大娘子给清晏备了多少嫁妆?那是一座金山啊!咱们素儿呢?虽然曹家的婚事退了,但以后总还是要嫁人的。咱们这房没钱没势,若是将来素儿出阁,连个像样的压箱底都没有,她在婆家怎么抬头?这镯子虽然不值钱,但换了银子,好歹能给素儿攒点嫁妆本。”

林清素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姨娘!我不要!这镯子您留着!我不嫁人!我就在家里守着您和二哥!”

“傻孩子,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周姨娘流着泪道,“娘没本事,争不来那些金银珠宝。娘只有这个了。修武,你是当哥哥的,你要替妹妹打算啊!这钱你拿着,别花了,给素儿存起来!”

林修武看着那个镯子,看着母亲卑微而坚定的眼神,又看着妹妹那张清丽却消瘦的脸。

他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前院是十里红妆,金山银海;后院是母子三人为了几十两银子,要变卖唯一的遗物。

这就是嫡庶之别。这就是云泥之别。

“我不要。”

林修武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他将镯子轻轻放回锦盒,盖上盖子,然后推回到母亲面前。

“姨娘,这镯子您收好。这是您的念想,也是咱们这家最后的体面。若是连这个都卖了,咱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可是素儿的嫁妆……”

“素儿的嫁妆,我来挣!”林修武猛地站起身,身躯挺拔如松,“姨娘,您别看我现在落魄,别看我现在在修河堤、扛大包。我林修武这双手,能拿刀,也能拿钱!我现在是没机会,但我不会一辈子没机会!”

他走到林清素面前,双手扶住妹妹的肩膀:“素儿,你信二哥吗?”

林清素看着哥哥,重重地点头:“信。”

“好。”林修武眼中燃烧着火焰,“二哥向你发誓。将来你出阁的时候,二哥一定送你一份不输给大姐的嫁妆!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林修武的妹妹,谁也高攀不起!”

“哥……”林清素扑进哥哥怀里,泣不成声。

“别哭。”林修武拍着她的背,“咱们不稀罕那个镯子。咱们要挣,就挣大钱。挣那种干干净净、没人敢说闲话的钱!”

他转过身,对周姨娘说道:“姨娘,这三百文钱您先拿着买米买药。我听说最近漕运上缺人,晚上的工钱给双倍。我今晚再去一趟。”

“你还要去?”周姨娘大惊,“你那肩膀都肿成那样了!身子要是垮了怎么办?”

“垮不了。”林修武活动了一下筋骨,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我是练武的底子,这点活算什么?只要能换来钱,别说是扛包,就是去填河,我也干!”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半个冷馒头,塞进嘴里,转身就往外走。

“二哥!”林清素追到门口。

林修武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照在他那张满是汗水和尘土的脸上,却掩盖不住那股子勃勃生机。

“把门关好。”林修武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道,“等我回来。”

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林清素擦干了眼泪。

她转身回到屋里,将那个锦盒锁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姨娘,”林清素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二哥去拼命了。咱们也不能闲着。”

“咱们能干什么?”周姨娘茫然道,“咱们出不去,也没力气。”

“咱们有手,有脑子。”林清素走到桌前,拿起那没做完的针线,“前院不是在备嫁妆吗?针线房肯定忙不过来。姨娘,您的绣工是极好的,咱们去领点活回来做。虽然工钱不多,但积少成多。而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嫁妆单子里,油水大得很。柳姨娘管不了,王氏看不懂。但我能看懂。只要让我接触到那些东西,我就能从这金山银海里,给咱们抠出一块肉来。”

“你要……贪公中的钱?”周姨娘吓坏了,“那是要被打死的!”

“那不叫贪。”林清素拿起剪刀,剪断一根线头,“那叫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曹家的那一万两聘礼,本来就是卖我的钱。我现在不过是把它拿回来一点,有什么错?”

……

前院,荣禧堂。

王氏忙活了一天,终于有些累了,正坐在榻上让小丫鬟捶腿。

“大娘子,”王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这是针线房刚赶出来的鸳鸯戏水枕套,您瞧瞧这针脚。”

王氏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还行。对了,听说西院那个周氏,刚才来领活了?”

“是。”王嬷嬷笑道,“说是想给府里分忧,领了二十方帕子回去绣。还说不要工钱,只想给大小姐添个彩头。”

“算她识相。”王氏哼了一声,“也是个没出息的。儿子去码头扛大包,当娘的来这儿讨生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们闲着没事生是非。既然她不要工钱,那就别给了。赏她一盘点心,算是恩典。”

“是,大娘子慈悲。”

王氏端起茶盏,看着满屋子的红妆,心中满是得意。

“对了,修文那边怎么样了?鸿胪寺的差事还顺手吗?”

“大少爷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听说挺忙。”王嬷嬷压低声音,“不过老奴听门房说,大少爷最近常跟苏姑爷在一块,好像是在查什么账。”

“查账?”王氏眉头一皱,“查谁的账?”

“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不过看大少爷那脸色,似乎……挺严肃的。”

王氏想了想,摆摆手:“随他们去吧。男人们的事,咱们少管。只要修文跟苏姑爷搞好关系,咱们这门亲事就算结对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个即将装箱的紫檀木妆奁上。

“清晏啊清晏,”王氏喃喃自语,“娘可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在苏家站稳脚跟啊。”

……

夜深了。

汴京城的码头上,火把通明。

号子声此起彼伏,赤膊的汉子们扛着沉重的麻包,在跳板上艰难地行走。

林修武混在人群中,肩上扛着两百斤的粮包,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汗水迷住了眼睛,肩膀上的皮磨破了,钻心的疼。

“快点!那个大个子!磨蹭什么呢!”监工挥舞着鞭子吼道。

林修武没有吭声,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嘿,这小子力气真大。”旁边一个老脚夫喘着气说道,“小伙子,以前没见过你啊,也是禁军出来的?”

林修武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不是。就是个卖力气的。”

“我看你像练家子。”老脚夫羡慕地看着他稳健的步伐,“好好干,今晚这船粮要是卸完了,能发五十文呢。”

五十文。

在荣禧堂,这不够买一块点心。在这里,却是两个人一晚上的血汗。

林修武将麻包重重地扔在货堆上,直起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他看向远处灯火辉煌的汴京城,那里有一座林府,府里有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

而他在黑暗中,用肩膀扛起一个微不足道的未来。

“快点!下一包!”

“来了!”林修武大吼一声,转身冲向粮船。

那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像是一声压抑已久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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