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评
一个认真看书分享的网站

第2章

连日的紧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休整撕开一道口子,却没吹散新兵连骨子里的压抑。那压抑像清晨的雾,裹着操场的铁丝网,漫过宿舍的水泥墙,悄无声息地渗进每个新兵的骨头缝里。

起床号没响,哨声也歇了,可宿舍里没人敢赖床太久。天刚蒙蒙亮,石岐就醒了,窗外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怀里的步枪被规规矩矩靠在床头——黄建军昨晚临走时特意交代,今天休整,枪可以不用寸步不离。可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没跟着枪身移开,反倒像生了根,缠在他的胳膊上,压在他的胸口处。肩窝处枪托磨出的红痕泛着刺痒,他伸手挠了挠,指尖触到皮肤的灼意,像极了训练时班长冷不丁投过来的眼刀,明明没声没响,却带着让人不敢动弹的威慑力。

下铺的江涛翻了个身,口水淌湿了半边枕头,嘴里还嘟囔着梦话:“别晃……水壶没洒……班长我错了……”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摸床头的枪。指尖触到冰凉的塑钢枪身,他才松了口气,后背的汗却已经浸透了军绿色的床单。他瘫回床上,大口喘着气,看见石岐醒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吓死我了,还以为班长又来查枪了。”

朱伟也醒了,他躺在斜对面的铺位上,正小心翼翼地揉着脚踝。绷带缠得紧实,稍微动一下,伤口就钻心地疼。他看见石岐望过来,也扯出个笑,那笑意却只停在嘴角,没半点落到眼底:“总算能歇口气……也只是歇口气罢了。”

宿舍里渐渐有了动静,却没人敢大声说话。几个新兵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叠被子的动作比平时更规整,生怕折出的棱角不够标准,被巡房的班长挑出毛病。有人翻出藏在行李包底的零食——那是入伍时偷偷带来的,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在褥子底下最隐蔽的地方。几个人凑到宿舍最角落的位置,你塞我一块饼干,我递你一颗水果糖,嚼东西时都抿着嘴,发出的声响轻得像蚊子哼。谁都不敢把糖纸揉出太大的声音,谁都不敢笑出声,仿佛那堵薄薄的墙,能把所有细微的动静都传到班长的耳朵里。

石岐被江涛拽着,走出宿舍,往操场边的白杨树林走去。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底那股憋闷。两人坐在一棵最粗的白杨树底下,石岐手里捏着一块硬糖,糖纸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压不住舌根处泛起的涩。

风从远处的田埂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拂过白杨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响本该是轻柔的,落在新兵们的耳朵里,却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肃静。不远处,几个新兵凑在一起,想追着跑两步,刚迈开腿,刚笑出点声,就看见值班班长背着手,慢悠悠地从操场那头踱过来。那几个新兵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立刻噤了声,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江涛躺在草地上,枕着胳膊看天,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草茎在齿间转着圈,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风听了去:“这日子……就算歇着,也像揣着颗没拉弦的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石岐没接话,只是抬头望着天上的云。云慢悠悠地飘着,像棉絮,像羽毛,看着自由自在的,可他盯着盯着,竟觉得那云也被框在了新兵连的围墙里。那围墙不算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外面的世界隔得严严实实,也把他们这群新兵,困在了这片四方天地里。

兜里的笔记本硌了他一下,硬硬的,带着熟悉的触感。他摸出来,翻开一页,笔尖在纸上轻轻划着。他没写什么,只是画——画的是白杨树叶的形状,边缘带着细碎的齿;画的是远处那堵灰扑扑的围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画的是刚才那几个新兵骤然僵住的背影,肩膀绷得笔直,像一杆杆立着的枪。

“哎,石岐,”江涛突然坐起来,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慌,“你说……咱们要是哪天训练没达标,会不会被退回老家?”

石岐手上的笔尖顿住,墨渍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想起枪口挂着的装满水的水壶,想起胳膊酸得发麻、指尖失去知觉也不敢松劲的滋味;想起后半夜连长摸进宿舍偷枪时,自己死死攥着枪托、手腕被枪带勒出红痕的紧绷;想起第一次站在队伍前喊口令时,喉咙发紧、声音发颤的窘迫。他转头看向江涛,看见江涛眼里的慌,像一团揉碎的云。不远处,朱伟正慢慢走过来,脚踝不方便,走得一瘸一拐的,手里攥着一根树枝,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眉头皱得紧紧的。

石岐看着江涛,又看向朱伟,心里那点憋闷更重了,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不知道……但不能输。”

这话像一块小石头,落在江涛的心湖里,漾起一圈圈涟漪。江涛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只是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咬得咯吱响。

朱伟也凑了过来,坐在他们旁边,脚踝的疼让他忍不住皱着眉,却还是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点不服输的硬气:“我肯定不能被退回去。我爹送我来的时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当兵是咱家的荣耀。我不能丢人,不能给我爹丢人。”他说着,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着白。

三个人坐在白杨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声音都压得极低。聊家乡的庄稼,说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说稻田里的青蛙叫得聒噪;聊家里的爹娘,说母亲做的红烧肉最香,说父亲总爱板着脸,却会偷偷往自己的背包里塞零花钱;聊以后的日子,说等新兵连结束,要好好练枪法,要成为最厉害的兵。可每句话里,都裹着一层看不见的枷锁,那枷锁是训练场上的口号声,是班长严厉的训斥声,是夜里不敢睡熟的紧绷,是生怕自己掉队、生怕被退回老家的恐慌。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的脸上,明明是暖融融的,却照不散眼底的沉郁。

日头往西沉的时候,橘红色的余晖把操场的影子拉得老长,也把围墙的影子拉得更沉了,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这片土地上。炊事班的老王叔站在后院门口,扯着嗓子喊人帮忙择菜:“三班的!过来几个小子帮忙择菜咯!晚上加菜!”

江涛第一个蹦起来,动作却带着点条件反射的拘谨,生怕动静大了惹来麻烦。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冲石岐和朱伟挤了挤眼睛:“走!择菜去!说不定能蹭两块红烧肉!”

石岐和朱伟笑着跟上,跟着一群新兵涌进炊事班的后院。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靠墙的位置摆着两大筐青菜,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沾着露水,水灵灵的;旁边的竹篮里装着刚从菜地拔来的萝卜,圆滚滚的,带着新鲜的泥土;墙角的铁丝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像一串串小火把,看着热闹。

可新兵们蹲下来择菜时,没人敢大声说笑。手里的动作麻利,手指飞快地撕掉青菜的老根,摘掉发黄的叶子,嘴里的话却寥寥无几。有人说老家的青菜炖豆腐最香,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有人抱怨训练时的苦,刚开了个头,瞥见门口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隔壁班的班长,立刻闭了嘴,埋下头,手指攥着青菜叶,攥得发白。

石岐蹲在院子最里面的角落,挨着朱伟。他手里捏着一片青菜叶,轻轻撕掉边缘的老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疼了那片叶子。朱伟的脚踝不方便,蹲久了疼,就干脆坐在小马扎上,负责把择好的青菜归拢到竹筐里。两人的动作都轻,偶尔对视一眼,眼里都藏着一样的压抑,像两片被雾打湿的叶子。

老王叔是个热心肠的老头,看新兵们都闷着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端出来一搪瓷盆洗好的西红柿,红彤彤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暖。他把西红柿分给每人一个,粗声粗气地说:“尝尝!刚摘的,甜着呢!解解乏!”

石岐接过一个,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清爽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驱散了几分浑身的疲惫。可那股清爽劲,没持续多久,就被院子外传来的口令声冲散了——是隔壁班在加练,班长喊“立正”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撞得人耳膜发紧。

新兵们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又沉了下去。刚才那点难得的轻松,像被风吹散的烟,转瞬就没了踪影。

老王叔听见外面的口令声,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厨房,把案板剁得咚咚响。

夕阳穿过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碎金似的洒在众人身上,落在绿油油的青菜上,落在红彤彤的西红柿上,落在新兵们军绿色的作训服上。可那暖融融的光,却暖不透那层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压抑。择菜的沙沙声、偶尔的小声嘀咕声、老王叔哼着的不成调的小调声混在一起,飘出院子,没飘多远,就被训练场上传来的口号声、脚步声盖了过去。

石岐蹲在角落里,手里的青菜叶已经择好了,却没放进竹筐里。他抬头看向院子外,看着操场上那些正在加练的新兵的身影,看着他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看着那堵灰扑扑的围墙。他突然觉得,自己像这筐青菜里的一棵,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规规矩矩,不敢有半点出格。

黄建军路过后院门口,听见里面的动静,脚步顿了顿。他靠在门框上,没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见石岐正帮朱伟把装满青菜的竹筐往厨房搬,朱伟的脚不方便,石岐就把竹筐的重量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两人的身影挨得很近。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的,暖融融的,可那影子里,却藏着挥不散的紧绷。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饭菜的香气,吹过白杨树林,吹过操场的铁丝网,吹过新兵连的每一个角落。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又像是在叹息。

黄建军从口袋里掏出那份骨干名单,风把纸页掀得哗哗响。他看着名单上石岐的名字,看着后面那几行备注,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着。他想起石岐昨夜护枪时的倔强,想起他帮江涛纠正持枪动作时的认真,想起他喊口令时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可那笑意,很快就被院子外传来的口令声冲淡了。他抬头看向操场,看向那些年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新兵连的日子,就是这样。苦是真的苦,压抑是真的压抑,可那些藏在苦和压抑里的光,也在一点点,慢慢亮起来。

夜幕彻底沉下来的时候,集合哨声尖锐地划破了新兵连的宁静。

那哨声不像平日里训练的短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劲。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的新兵们瞬间绷紧了神经,动作麻利地整好衣帽,踩着仓促的脚步声往操场跑。石岐跟在江涛身后,胳膊还带着白天择菜时的酸软,可听见这哨声,浑身的毛孔都下意识地缩了缩。朱伟瘸着腿跟在旁边,脚踝的绷带在夜色里泛着白,每跑一步,眉头就皱一下,却愣是没吭一声。

操场中央的旗杆下,已经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惨白的光直直地打下来,把地面照得一片雪亮。连长背着手站在灯下,几个排长分列两侧,脸色都沉得厉害。新兵们迅速列队站好,整齐的队列在探照灯的光里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白杨。没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比白天更甚的压抑,压得人胸口发闷。

“稍息!”连长的声音在夜色里炸开,带着穿透力,“今天是新兵连进驻以来的第一次休整,本以为你们能松快松快,结果呢?”他的目光扫过队列,像两把刀子,刮得人皮肤发紧,“下午我去各个宿舍转了转,有的铺位被子叠得像烂棉絮,有的个人物品扔得乱七八糟!我告诉你们,休整不是放纵,兵的规矩,一分一秒都不能丢!”

石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落在脚尖前的地面上。他想起宿舍里那个没叠好的被子,是上铺那个新兵的,下午大家都去白杨树下坐着,那人嫌麻烦,随便扯了两下就扔在了床上。原来,连长的眼睛,从来都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再说说持枪训练!”连长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昨天晚上,我去各个宿舍‘偷枪’,有三个班,足足丢了八支枪!枪是什么?是你们的第二生命!连自己的命都看不住,还谈什么保家卫国?”他的目光定格在石岐所在的三班队列前,“唯独三班,昨晚零丢失!”

这话一出,队列里起了一阵极轻微的骚动。石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涛,江涛也正看着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朱伟攥紧了拳头,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

“三班班长黄建军,训练有方法,抓得紧,盯得牢!”连长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尤其是三班的石岐,昨晚我亲自去摸他的枪,这小子睡得再沉,也能死死护住自己的武器,警惕性够高,定力够强!”

探照灯的光恰好扫过石岐的脸,他的脸颊瞬间烧得发烫,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点名表扬。从前在学校,他是坐在角落里的透明人;在家里,他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可现在,在这新兵连的操场上,在这惨白的灯光下,他的名字被连长喊出来,被几百双眼睛注视着。

那股被忽视的委屈,好像在这一刻,被风吹散了不少。

“当然,表扬归表扬,问题也得指出来!”连长的声音又沉了下去,“今天的持枪训练,还有不少人端不稳枪,枪口挂个水壶就晃得厉害!体能跟不上,耐力跟不上,以后怎么扛枪?从明天开始,所有科目加量!负重越野加两公里,持枪瞄准加半小时!”

“啊——”队列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嚎,却又在连长的目光扫过来时,瞬间噤声。

江涛偷偷撇了撇嘴,石岐却没觉得有多苦。他想起白天帮江涛纠正动作时,看着那壶水慢慢稳住的成就感;想起昨夜死死抱住枪托时,手腕上那道火辣辣的红痕。苦是苦,可苦里藏着的那点甜,只有自己知道。

“最后,讲评三点要求!”连长竖起三根手指,声音铿锵有力,“第一,严守纪律,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作风养成;第二,刻苦训练,把武器装备练到得心应手;第三,团结互助,一个班就是一个拳头,攥紧了才能打人!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新兵们齐声喊出的声音,冲破了夜色的压抑,在操场上空回荡着。

“解散!”

口令落下,新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往宿舍走。石岐走在队伍里,肩膀挺得笔直。晚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暖意。江涛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石岐,你牛啊!连长都夸你了!”

朱伟也挤过来,脸上带着笑:“以后你可得多教教我,我也想被连长点名表扬!”

石岐看着身边两个战友的笑脸,心里突然亮堂堂的。他想起白天在白杨树下画的那些画,想起笔记本里那片白杨树叶的形状。原来,被看见的感觉,这么好。

宿舍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石岐摸了摸床头的步枪,冰凉的枪身泛着微光。他知道,明天的训练会更苦,可他不怕。

因为他终于明白,那些熬过去的夜,那些受过的累,都不会白费。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