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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孔道陡峭,近乎垂直,内壁粗糙,布满了尖锐的凸起和经年累月渗水形成的滑腻苔藓。陈子云和方汉声几乎是滚落而下,身体在狭窄的岩壁上不断碰撞,剧痛阵阵传来,耳边尽是碎石哗啦滚落的声响。陈子云只能尽力将方汉声护在怀中,自己用背脊和手臂承受大部分冲击。黑暗中无法视物,只能感到下坠,无休止的下坠,仿佛要一直坠入地心。

“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重重摔在一堆相对松软、但依旧坚硬硌人的物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陈子云眼前一黑,胸腹间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内伤再次翻腾,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被他护着的方汉声更是闷哼一声,似乎直接晕了过去。

陈子云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口鼻间全是尘土和浓烈的硝石、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并非绝对的黑暗。

洞底的空间似乎不小。光线来自几处岩壁的高处,并非自然天光,而是一种暗红色的、跃动的光芒,像是隔着什么在燃烧的火把,将偌大的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光影在粗糙的岩壁和奇形怪状的石笋、石幔上剧烈晃动,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影。空气燥热而沉闷,与上层洞穴的阴寒截然不同,那硫磺硝石的气味便是从此地蒸腾上来。

他忍着剧痛,先查看方汉声。方汉声面如金纸,呼吸微弱,腹部的伤口在滚落中显然再次崩裂,鲜血已将衣衫浸透大半。陈子云心中大急,连忙点了他几处穴道止血,又取出最后一点金疮药,也顾不得是否对症,尽数敷在伤口上,用撕下的布条死死扎紧。做完这些,他已近乎虚脱。

必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他强打精神,环顾四周。他们落在一堆显然是人为堆积的、混合着泥土、碎石和大量炭渣的“缓冲物”上。前方,暗红光芒映照下,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地下洞窟,比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大水潭洞窟还要大上数倍,形似一个倒扣的巨碗。洞窟中央地势较低,似乎有水流反光,而四周则分布着许多高高低低的天然平台和岩脊。

而最令他心惊的,是这洞窟中,有人!

就在离他们落点不远的一处较为平坦的岩石平台上,影影绰绰聚集着数十人!这些人大多穿着粗布短打,颜色深暗,头上缠着布巾或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他们静静地站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面向洞窟中央方向,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或聆听什么。暗红的光源,来自于他们旁边岩壁上凿出的几个石龛,龛内燃烧着特制的火炬,火焰呈暗红色,燃烧时噼啪作响,冒出带着浓烈硫磺味的黑烟。

在这些人的前方,一块高大的、形似卧牛的青黑色岩石上,站着三个人。居中一人身材高大,虽也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腰间束着一条显眼的红色布带,手中拄着一根非铁非木、顶端镶嵌着一块不规则暗红色矿石的短杖。左侧是个瘦小精悍的汉子,背着一柄用布裹着的长条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右侧则是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手里捧着一个敞口的陶罐,罐内似乎盛着液体。

陈子云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回声,在空旷的洞窟中嗡嗡回荡,但听不真切。

秘密会党!而且看这人数和架势,绝非小股聚集!此地果然有“重器”,有“险地”,方汉声的同志探查到的,竟是这样一个隐秘的会巢!

他心念急转,此地绝非善地,自己和方汉声重伤之身,又是不速之客,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正欲拖着昏迷的方汉声,悄悄向旁边一堆更巨大的、从洞顶垂落的石钟乳后面挪去,目光却猛地被洞窟中央的景象吸引了。

只见那洞窟中央低洼处,并非普通水潭,而是一片占地颇广的、浑浊的、泛着黄绿色泡沫的水面,水面上热气氤氲,硫磺气味最为浓烈,竟是一处地下温泉,或者说,是含矿的毒热沼!而在热水沼的边缘,靠近那高大岩石的一侧,水中赫然矗立着几尊巨大的、黑沉沉的物体!

那是……铁炮?!

虽然大半截炮身没在泛着气泡的热水中,只露出炮口和部分炮管,而且锈蚀严重,缠满水草和矿垢,但那熟悉的形制,绝错不了!看口径和样式,绝非本朝常用的制式,炮身似乎格外粗短厚重,带有明显的早期特征,像是前明甚至更早的遗物。不止一门,粗粗看去,竟有四五尊之多,如同沉睡在毒水中的钢铁巨兽。

而在热水沼另一边的干燥岸上,杂乱堆放着许多木箱、陶瓮,一些箱子已经破损,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药子(火药)和锈蚀的铅弹、铁砂。还有一些长条形的物件,用油布包裹,形状像是火铳或抬枪。

陈子云倒吸一口凉气。私藏军火,在本朝是诛九族的大罪!这群人竟在这大别山腹地、上古水道的遗迹深处,隐匿了如此数量的火炮火器!他们想做什么?联想到近年鄂东一带会党蠢动,时有“劫富济贫”、“抗捐抗粮”甚至袭击官府的传闻,难道这些人所图非小?方汉声提及的“内有重器,险地勿近”,竟是指这个!

就在他震惊之际,岩石上那高大头领模样的红腰带汉子,似乎结束了讲话,将手中短杖高高举起。下方那数十名黑衣会众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呼喝,声浪在洞窟中回荡。接着,那佝偻老者捧着陶罐上前,红腰带汉子用短杖顶端的矿石在罐中蘸了一下,然后开始沿着岩石边缘,将罐中暗红色的液体(似乎是混合了朱砂、矿粉的液体)洒向四周,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带着某种古老的、充满神秘感的韵律。

“禹王开山,导江入海……水府洞天,藏兵蓄锐……驱除鞑虏,光复华夏……今日歃血,神明共鉴……”

断断续续的词句,混合着浓郁的口音,被洞窟放大扭曲,传入陈子云耳中。他心头剧震。禹王?水府?藏兵?这些人竟将自己的秘密会党,与上古大禹治水的传说,与这大别山下的古老水道遗迹联系了起来!他们在此聚集,隐匿军火,分明是借用地利,筹划着某种反清举事!这或许就是方汉声所属的革命党,试图联络、借助的江湖力量之一?

“咳……咳咳……” 怀中的方汉声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悠悠转醒,眼皮颤动。

这咳嗽声在洞窟嗡嗡的念诵余音中,并不算响亮,但在此刻高度紧张、一片肃穆的环境下,却显得异常突兀!

岩石平台上,那红腰带汉子和其身旁的精悍随从,几乎同时猛地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陈子云和方汉声藏身的石钟乳阴影方向!

“谁在那里?!” 精悍随从厉声喝道,手已按向背后那长条包裹。下方数十会众也一阵骚动,纷纷抄起身边放置的棍棒、短刀等物,警惕地望来。

暴露了!

陈子云心中一沉,知道已无法隐藏。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将方汉声半扶半抱在身前,用身体挡住他,然后向着岩石平台方向,朗声开口,声音在空旷洞窟中传开:

“在下陈子云,黄州府学子,携友误入此地,并非有意窥探!友人重伤,亟需救治,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他刻意点明“黄州府学子”身份,既是实情,也希望多少能起到一点缓和作用,毕竟读书人在民间尚有几分薄面。同时,他也暗中蓄力,虽然内力所剩无几,右臂几乎废掉,但绝不能坐以待毙。

那红腰带汉子目光如电,在陈子云和昏迷的方汉声身上扫过,尤其在方汉声染血的衣衫和陈子云狼狈却挺直的身姿上停留片刻。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短杖,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低沉而带着威压:

“黄州府学?误入?此地深入地窍,机关重重,寻常人如何‘误入’?你那朋友,所着衣物,可不像普通书生。” 他显然注意到了方汉声的劲装和伤势。“说,你们究竟是何人?受谁指使?如何找到此处?”

话音未落,那精悍随从已“噌”地一声,从背后包裹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身形一纵,便从数丈高的岩石上跃下,落地无声,显然轻功不弱。他提刀缓步向前,目光紧紧锁定陈子云,杀气隐现。其余会众也呈半包围之势,缓缓逼近。

陈子云额角见汗,心知此刻一言不慎,便是乱刃分尸的下场。他正急速思索如何应对,是坦言方汉声革命党身份(风险极大),还是编造其他理由,怀中的方汉声却再次动了动,竟勉力抬起头,用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汉……汉川……流水……归……归宗……”

这句话没头没尾,声音又低,但听在那红腰带汉子耳中,却让他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一挥手,止住了正在逼近的精悍随从和会众。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红腰带汉子紧盯着方汉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促。

方汉声又咳出一口血沫,艰难地重复,并补充了几个字:“……丙午……冬月……龟山……鹤影……”

红腰带汉子瞳孔微缩,脸上惊疑不定之色更浓。他沉吟了足足三息,方才缓缓开口,语气已然不同,少了些杀气,多了些审视与凝重:“你们……是‘学堂’来的人?” 他用的是一种暗语指代。

方汉声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遭……遭清狗追捕……师父……沈文渊……在上面……快来了……”

“沈文渊?” 红腰带汉子眉头紧锁,显然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其身份和厉害。他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对那精悍随从道:“王五,带几个得力弟兄,去上面入口附近警戒,若有异常,立刻示警!其他人,各归原位,加强戒备!”

“是!龙头!” 精悍随从王五应了一声,立刻点了几人,迅速向陈子云他们滚落的那处孔道下方跑去,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查探。

红腰带汉子这才从岩石上跃下,走到近前。他先仔细看了看方汉声的伤势,又看了看陈子云,目光尤其在陈子云那被划破的蓝布长衫和沉稳的眼神上停留片刻,沉声道:“既是‘学堂’同志,又遭官府鹰犬追捕至此,我‘洪炉会’岂能坐视。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此地干系重大,规矩不能废。这位陈朋友,你并非我会中人,亦非‘学堂’标记所示之人,如何证明你与此事无关?又如何解释你二人能寻到这‘禹穴’核心?”

他自称“洪炉会”,显然便是此间会党的名号。陈子云心中迅速权衡。方汉声的暗号暂时取得了对方部分信任,但自己仍是外人。此刻强敌在后,内部若再起疑窦,更是死路一条。他心一横,决定透露部分实情,博取信任,也为救方汉声争取生机。

“不敢隐瞒龙头。” 陈子云拱手,忍着伤痛,尽量让声音平稳,“在下陈子云,祖籍黄冈,先父陈禹门,生前好治水经、考舆地。家中传有一卷古图,名《禹王图志》,于大别山水脉走向、上古疏导遗迹略有记载。我与汉声兄为同窗至交,此次遭奸人(沈文渊)陷害追逼,仓皇入山,汉声兄本欲引我去一处旧炭窑暂避,不料途中失散,我误入一处瀑布后古洞,循图中所示古水径标记,侥幸脱得追兵,一路至此,方与汉声兄重逢,却又遇追兵踵至,不得已坠入此孔道。至于这‘禹穴’所在,实属误打误撞,并非有意窥探贵会机密。眼下汉声兄伤势极重,那沈文渊武功高强,随时可能追下,还请龙头先施援手,救治我友,大恩大德,陈子云没齿难忘,图志之事,亦可与龙头参详。”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知误入(有家学渊源和图志),又强调了与方汉声的关系和共同敌人,更将发现此地的原因归为“循古图脱险”和“被迫坠入”,合情合理,最后以救治方汉声和图志为饵,姿态也放得足够低。

“《禹王图志》?陈禹门?” 红腰带汉子眼中精光爆闪,显然这两个名字对他亦有震动。他再次深深看了陈子云一眼,似乎要将他看穿。就在这时,上方孔道处传来王五压低的声音:“龙头!上面有动静!好像有人要下来!”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

红腰带汉子不再迟疑,喝道:“先救人!李老,快拿‘地髓膏’和‘行军散’来!” 那佝偻老者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一旁堆放物资的木箱间翻找。

“陈朋友,眼下情势紧急,我相信你所言大部。但规矩不能全废。你二人须暂受看管,待击退鹰犬,再作计较。你怀中图志,也请先交由我暂为保管,以防遗失或被夺。如何?” 红腰带汉子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手已伸向陈子云。

陈子云心中一紧。交出图志?这无异于将最大倚仗拱手让人。但看看怀中气息奄奄的方汉声,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会众,再想想随时可能出现的沈文渊……他别无选择。

“可以。但请龙头务必先救汉声兄!” 陈子云咬牙,从怀中取出那油布包裹,递了过去,补充道,“此图材质特异,需以特殊药水浸湿,方能显全貌,强拆或火烤皆会损毁。龙头可先验看外层标记。”

红腰带汉子接过油布包,入手只觉冰凉柔韧,确非凡品。他深深看了陈子云一眼,点了点头:“放心,我洪四海言出必践。李老,快!”

佝偻老者已取来一个黑陶罐和几个纸包。他先撬开方汉声的嘴,灌入一些气味辛辣的药散,然后又用木片从陶罐中剜出黑乎乎、带着浓重土腥和草药味的膏体,敷在方汉声腹部的伤口上,重新用干净布条包扎。说也奇怪,那膏体敷上不久,方汉声虽仍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伤口渗血也明显减缓。

陈子云略松半口气。此时,上方孔道处,已传来清晰的、碎石滚落和衣物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

“来了!” 王五低声示警,与几名会众手持刀棍,隐在孔道下方的乱石堆后,屏息以待。

洪四海(红腰带汉子)将图志小心塞入自己怀中,反手抽出腰间一把尺余长的、带有放血槽的短刃,眼神冷厉如刀,对陈子云低声道:“你扶你朋友退到那边石笋后,无论发生何事,不要出来,不要出声!”

陈子云依言,奋力将方汉声拖到一根巨大的、需数人合抱的石笋后面。他背靠冰冷粗糙的石笋,将方汉声护在里侧,自己则从石笋边缘,紧紧盯着孔道出口和那片杀气弥漫的空地。

洞窟中,暗红色的火炬光芒跳跃,映照着数十张紧张而充满敌意的面孔,也映照着热水沼中那几尊沉默的锈蚀铁炮,和岸上堆积的火药箱。硫磺的气息混合着血腥与药草味,在燥热的空气中弥漫。

“沙……沙……”

一双沾满泥污的布鞋,从陡峭的孔道中探出,踩在了洞底的炭渣堆上。

紧接着,一道瘦削佝偻的青袍身影,缓缓自孔道中滑出,站定。他手中那枚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珠子,在这片以暗红为主色调的洞窟中,显得格外诡异、刺眼。

沈文渊举着珠子,幽绿的光芒映亮了他那张皱纹深刻、此刻却毫无表情的脸,也映亮了他前方不远处,刀兵在手、严阵以待的洪炉会众人,以及更远处,洞窟中央那热气蒸腾的毒水沼和沼中的炮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那几尊锈蚀的火炮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某种了然,但随即恢复深潭般的平静。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众人簇拥下、手持短刃、腰缠红带的洪四海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讥诮的弧度。

“老夫道是何方神圣,能在这大别山地窍之中,经营出如此局面。原来是洪炉会的余孽。” 沈文渊的声音,依旧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这空旷的洞窟中,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众人心头,“私藏军火,聚众图谋不轨,这可是凌迟抄家、诛连九族的大罪。洪龙头,好大的胆子。”

洪四海面沉如水,短刃斜指地面,冷冷回应:“沈文渊,你身为朝廷鹰犬,黄州士林败类,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我洪炉会驱除鞑虏、光复华夏,堂堂正正!今日你自投罗网,正好用你这老狗的项上人头,祭我洪炉会义旗!”

“呵呵,驱除鞑虏?光复华夏?” 沈文渊低笑两声,笑声中满是嘲讽,“就凭你们这些躲在阴沟地穴里、靠着几门前朝破烂铁炮和发霉火药的乌合之众?洪四海,你若识相,交出刚才逃入此地的两个小辈,尤其是那个叫陈子云的,还有他身上的东西。老夫或可念在昔日与你父洪铁匠略有旧谊的份上,在知府大人面前,为你们洪炉会这些愚昧会众,求个从轻发落,只诛首恶。否则……”

他手中黄杨木拐杖,轻轻一顿地面。

“否则怎样?” 洪四海须发戟张,怒喝道。

“否则,” 沈文渊眼皮微抬,幽绿的目光如同毒蛇,扫过在场每一个会众的脸,“否则,今日这‘禹穴’,便是尔等葬身之地。这藏匿数百年的水道遗迹,正好作为你们的集体墓穴,倒也……别致。”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幽绿的光芒,骤然再次暴涨,瞬间压过了洞窟中所有的暗红火炬光!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浓烈腥气的无形气劲,以他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离得最近的几名会众,只觉得呼吸一窒,头晕目眩,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妖法!” 有人失声惊呼。

“不是妖法,是奇门毒功!小心他珠子里的毒瘴!” 洪四海厉声提醒,同时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短刃划出一道寒光,竟是主动向沈文渊攻去!他知道,绝不能让这老贼的气焰压住己方士气,更不能让他有机会从容施展毒功。

“龙头小心!” 王五大喝一声,鬼头刀卷起一片雪亮刀光,从侧翼劈向沈文渊。其余会众也发一声喊,各持兵器,蜂拥而上!他们虽多是矿工、炭工出身,武艺不精,但人多势众,血气悍勇,此刻为了守护这秘密基业,更是拼命。

刹那间,洞窟之中,杀声骤起!暗红与幽绿的光影疯狂交错,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身体倒地声,混合着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和骤然浓烈起来的血腥气,在这古老的地下水府遗迹中,轰然爆发!

陈子云躲在石笋之后,紧紧抱着昏迷的方汉声,手指抠进了冰冷的石缝。他眼睁睁看着那数十名为着一个渺茫希望而聚集在此的汉子,在沈文渊那诡异的身法和凌厉狠辣的拐杖、毒功之下,不断有人溅血倒地。洪四海和王五武功最高,一柄短刃刁钻狠辣,一把鬼头刀势大力沉,两人配合,勉强缠住了沈文渊,但显然也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沈文渊那根黄杨木拐杖,此刻方才显出真正威力,点、戳、扫、打,无不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力道,更兼杖风所及,腥气扑鼻,显然淬有剧毒,触之非死即伤。幽绿的珠光随着他的身形鬼魅般飘忽,所到之处,会众往往未及近身,便已摇摇欲坠。

这不是战斗,这几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这些洪炉会众的悍勇,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诡异的毒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子云看得目眦欲裂,胸口热血翻涌,几乎要冲出去。但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状态,出去也只是送死,反而会辜负洪四海暂时提供的庇护,更会连累方汉声。

“必须想办法……不能让他们全死在这里……” 陈子云脑中飞快转动,目光急扫。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洞窟中央,那热气氤氲、浸泡着锈蚀铁炮的毒热水沼,以及岸边那些堆积的、破损露出的火药箱。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窜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昏迷的方汉声,又看向不远处,在沈文渊杖影下艰难支撑、身上已添数道伤口的洪四海,再看向那些前仆后继、却不断倒下的会众。

然后,他的目光,与石笋另一侧,正焦急观战、手里还抱着药罐的佝偻老者李老,对上了。

陈子云用尽力气,向李老做了一个极其隐蔽、但明确的手势——指向热水沼边的火药箱,又指了指沈文渊,然后做了一个“投掷”和“点火”的动作,最后用力点头,眼神决绝。

李老先是一愣,随即苍老的脸上血色褪尽,眼中露出无比的惊骇。他看懂了。这个年轻人,是要引爆那些火药!在这封闭的洞窟里,引爆那些数量不明的火药,后果不堪设想!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可能被埋葬!

但,看着眼前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看着会中兄弟不断倒下,看着沈文渊那如同鬼魅般无可阻挡的身影……李老布满皱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浑浊的眼睛里,挣扎、恐惧、决绝,最后化为一片近乎麻木的死寂。他极轻微、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悄悄挪动脚步,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激战中心,向着热水沼边那些火药箱,慢慢靠了过去。他走得极慢,像是被吓坏了的老迈之人,无人注意。

陈子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知道,这是在赌命,赌上所有人的命。但若不赌,所有人都会死在沈文渊手里,那《禹王图志》的秘密,也将落入这老贼之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洞窟足够坚固,寄托于火药受潮未必能完全爆炸,寄托于……那万一的生机。

就在这时,场中异变再生!

沈文渊似乎厌烦了缠斗,幽绿珠光猛地一敛,全部收入杖头那颗奇异的矿石之中,使得那矿石瞬间变得碧绿剔透,犹如一只恶鬼的眼睛!他低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原地急旋,黄杨木拐杖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和一股肉眼可见的淡绿色气浪,向四周猛然爆发!

“毒龙卷!”

“砰砰砰!”

离得最近的七八名会众,如同被狂风扫中的落叶,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岩壁上,口喷黑血,眼见不活。洪四海和王五也被这股沛然巨力震得气血翻腾,连连后退,王五更是虎口崩裂,鬼头刀险些脱手。

沈文渊得势不饶人,拐杖如毒龙出洞,直取身形踉跄的洪四海心口!这一杖快如闪电,势若奔雷,洪四海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避无可避!

“龙头!” 王五目眦欲裂,不顾一切扑上,用身体去挡!

“噗嗤!”

杖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王五的胸膛,从后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王五怒吼一声,竟用最后力气死死抱住拐杖,不让沈文渊拔出。

“王五兄弟!” 洪四海痛吼,双眼赤红,短刃疯魔般斩向沈文渊头颅。

沈文渊冷哼一声,竟不闪不避,左手成爪,带着腥风,直扣洪四海咽喉,竟是要以伤换命!

就在这生死一瞬——

“轰!!!”

一声沉闷无比、仿佛大地心脏爆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洞窟中央,热水沼边猛然炸开!

不是惊天动地的连环爆炸,更像是大量受潮火药被瞬间点燃后产生的、压抑到极致后的猛烈爆燃和气体膨胀!橘红色的火光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如同一条愤怒的土龙,从堆积的火药箱位置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附近的几尊锈蚀铁炮和那片毒热水沼!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滚烫的泥水、断裂的炮管和未完全燃烧的火药残渣,呈环形向四周疯狂席卷!

爆炸的中心离沈文渊和洪四海他们的战团尚有十余丈距离,但那股狂暴的冲击波和灼热气浪,已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身上!

沈文渊脸色骤变,扣向洪四海咽喉的手爪不得不收回,与洪四海劈来的短刃硬拼一记,借力向后急退,同时舞动拐杖,在身前布下一片乌光,抵挡飞射而来的碎石和灼热泥点。洪四海也被气浪推得向后翻滚,险险避开了大部分致命的溅射物,但身上仍被几块炽热的碎石击中,皮开肉绽。

而那些普通的会众,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东倒西歪,离得近的几人直接被气浪掀飞,惨叫连连。

整个洞窟都在剧烈摇晃!穹顶上,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和钟乳石,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水里,发出密集的噗通声和碎裂声。岩壁上的暗红火炬,大半被震灭或吹熄,洞窟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爆炸点尚未熄灭的余火和沈文渊杖头那重新亮起的、幽幽的绿光,映照着无数惊惶恐惧的面孔和漫天飞扬的尘土硝烟。

“咳咳咳……” 陈子云被震得耳鼻出血,死死护住方汉声,背脊被几块落石砸中,痛彻心扉。他努力睁大眼睛,在一片混乱和烟尘中,寻找李老的身影,却只看到爆炸点附近一片狼藉,那个佝偻的身影,已不知所踪……

“地窍要塌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幸存下来的会众,再也顾不得什么龙头、什么敌人,在本能的恐惧驱使下,如同没头的苍蝇,向着记忆中各个可能的出口(包括那陡峭的孔道,以及热水沼对面黑暗中似乎有的其他缝隙)拼命涌去,互相推挤踩踏,乱成一团。

沈文渊站在烟尘与落石之中,幽绿的光芒映着他铁青的脸。他死死盯着爆炸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陈子云和方汉声藏身的石笋,眼中杀机几乎凝成实质。他显然猜到了这爆炸与陈子云脱不了干系。

“小孽障!坏我大事!” 沈文渊咬牙切齿,不顾头顶还在落石,竟要再次向陈子云扑来!但就在这时,一块磨盘大小的岩石,从穹顶轰然脱落,正砸向他与石笋之间的地面,溅起漫天碎石,暂时阻隔了去路。

同时,洞窟摇晃得更加厉害,更大块的岩石开始崩落,热水沼中的毒水被震得翻滚四溢,混合着泥浆和火药残渣,向低洼处蔓延。整个空间,俨然已是一副末日崩塌的景象。

洪四海从地上爬起,抹去嘴角鲜血,看到这混乱崩塌的局面,又看到沈文渊仍不死心,他猛地一跺脚,嘶声对身边几个尚未完全逃散、忠心耿耿的弟兄喊道:“带龙头信物,按第二套方略,分散撤离,保存火种!” 说着,他将腰间那根红色布带和短刃塞给其中一人,然后自己却转身,向着沈文渊的方向,逆着溃散的人流和不断落下的石块,猛冲过去!

“沈文渊!老狗!纳命来!” 他如同疯虎,全然不顾自身伤势和崩塌的洞窟,只求拖住沈文渊,为弟兄们,也为石笋后那两个“学堂”的年轻人,争取一线生机!

陈子云看到了洪四海决绝的背影,看到了沈文渊那怨毒而不甘的眼神,也看到了头顶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巨大的落石。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猛地将昏迷的方汉声背起,用那截一直绑在身后的朽木“耒”和撕下的布条,草草将他固定在自己背上。然后,他看准了热水沼对面,黑暗中一处因爆炸和震动、刚刚显露出更多缝隙、似乎有气流强烈涌出的岩壁,咬着牙,忍着全身剧痛,踩着摇晃的地面,躲避着不断砸落的石块,向着那未知的黑暗缝隙,跌跌撞撞地冲去!

身后,传来洪四海悲愤的怒吼,沈文渊气急败坏的尖啸,以及岩石崩塌、水流激荡的轰然巨响。

陈子云不敢回头,用尽最后的气力,纵身扑入了那黑暗的、散发着冰冷强风的缝隙之中。缝隙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内壁湿滑,不知通向何方。他背着方汉声,挤入这最后的生路,将身后那火光、爆炸、厮杀、崩塌的末日景象,连同那卷刚刚交出、或许已永埋地底的《禹王图志》秘密,以及洪炉会众未竟的梦想与鲜血,一起留在了那剧烈震颤、行将彻底封闭的“禹穴”深处。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只有耳边呼啸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冰冷气流,和脚下深不可测的虚空,提示着他,这趟通往大别山与黄州城千年之谜核心的坠落,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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