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至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沈文渊的“地下岁月”。
表面上,他是武昌府学的年轻教授。每月朔望,他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立于明伦堂上讲授《禹贡》。他讲“导河积石,至于龙门”,会在黑板上绘出黄河全图,用红蓝二色标出历代河道变迁——这是他在督署帮张之洞整理河工档案时学来的洋人绘图法。堂下生员常见他袖口沾着未洗净的朱砂,以为是批改课业所致,不知那是昨夜试验“磷火显影”时溅上的。
每月十五,他按例会去督署“水利清吏司”值房。那里有全湖广最全的河工档案,从乾隆年间的《荆江堤防图说》,到新近翻译的荷兰《低地国水利工程概要》。他总在最僻静的角落,面前摊着《水道提纲》,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龟山方向。有次张之洞偶然经过,见他对着窗外出神,笑问:“文渊又在观地气?”他躬身答:“学生在想,若以秦代‘渠堰法’疏导荆江,或可减水患三成。”——这是实话,却非全部。他真正在想的是《阴阳炉火诀》中那句:“江河如血脉,地火如心焰。血脉阻则心焰沸。”
暗地里,他踏遍了两湖山川。这不是文人雅士的寻幽访胜,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近乎盗墓者的秘密勘探。
郧阳古铜矿遗址在光绪三年的秋夜被找到。那夜月蚀,他按《白猿经》所载“月亏之夜,阴气盛,可窥地火”,潜入废弃百年的矿洞。洞壁上有明代矿工刻的“坑神”像——一个三头六臂的狰狞神祇,脚下踩着毒蛇。他在神像肚脐处发现暗格,用铜镜反射月光照了半个时辰,石壁才悄然移开三寸,露出个陶瓮。瓮中正是半卷《阴阳炉火诀》。
这卷“诀”不是道经,倒像工匠笔记。用介于篆隶之间的“古隶”写成,记载着:“取萤石、磷灰、硝石各等分,研极细,和以鲛人油,曝七日。夜则自明,遇震愈亮。”旁有朱批:“此即《淮南万毕术》所载‘夜明砂’真方,汉末已失传。”更惊人的是卷末附录——竟是唐代宫廷焰火配方!从“梨园霓裳曲”的七彩烟霞,到“神龙吐雾”的障眼法,详列原料、比例、燃放时辰。沈文渊忽然明白:唐明皇的霓裳羽衣舞,那些如梦似幻的光影,或许不只是诗人的夸张。
衡山祝融峰下的“玄真观”,他在光绪六年重阳登临。观主是位百岁老道,号“云窟子”,据说是前明皇室后裔,明亡后遁入玄门。沈文渊献上十两黄金——这不是贿赂,是“供养”,道门规矩。老道在密室见他,密室四壁嵌满铜牌,牌上刻着二十八宿,但星宿位置与世传迥异:北斗倒悬,南极入中宫。
“你要学‘雷音叩石’?”老道声音嘶哑如锈铁摩擦,“这是先秦‘磬师’之术,汉武时李少翁以此术召李夫人魂魄,事载《汉书》。实则不过是……”他取出一枚音叉,在石磬上一敲。磬是特制的,用衡山特产的“响石”琢成。音波荡开,密室中七盏长明灯的火焰同时改变形状,聚成个人形轮廓,三息方散。
“万物皆有其脉。石有石脉,水有水脉,地有地脉。”老道将音叉给他,“叩其脉,则其物应。然此术如持利刃,可雕玉,亦可杀人。”
沈文渊在观中住了一月。白日随道士做早课,念《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夜里在密室学“叩石七律”——这是七种不同频率的敲击法,对应地脉的七种“气”。老道说,大禹治水时“随山刊木”,刊的不仅是树木,更是以木槌叩击山体,听回声辨地下空腔。这“刊木术”后世失传,只在这玄门秘术中残留一鳞半爪。
洞庭湖君山的“水眼”,他在光绪九年惊蛰那日潜入。前夜他占卜得“利涉大川”,果然赶上十年不遇的枯水期。湖底露出大片淤泥,淤泥中竟有石板铺成的古道,道旁歪斜着唐代镇湖铁牛——牛身铸铭:“开元十二年铸,永镇洞庭”。他在铁牛座下发现甬道入口,入口石匾刻篆:“云梦水府”。
潜入水下三丈,甬道尽头是个石室。室顶嵌着无数夜明珠,珠光经水面折射,在四壁投出流动的光纹。正壁刻着一幅巨大的《云梦泽古河道图》,图中九处标着与白猿洞同源的符号。最大的一处符号旁,刻着八行禹篆:
“泽心有窍,通于地肺。
周时有火出,三日乃熄。
楚人铸铁犀镇之,汉增铜龙,唐加石牛。
然窍不可塞,当导其气。
导气之法,在因势利导——”
下文被凿去。凿痕新鲜,是近几十年所为。沈文渊抚着凿痕,忽然明白:这“水眼”的秘密,早有人知,且刻意掩盖。他在石室角落找到半截断碑,碑文是楷书:“嘉靖三十八年,地火涌,焚舟三百。有司塞其窍,立碑禁言。”立碑者署名——江夏知县沈襄!正是他先祖!
光绪十年荆州江边的相遇,改变了所有轨迹。
那日他在访“楚庄王矛”出土处——光绪八年农民耕地掘出青铜矛,矛身刻鸟篆,学界考为楚庄王伐陆浑戎时所铸。他在江边拓碑时,那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忽然坐在他身旁的拴马石上。
“小友这‘八角星纹镜’,是殷商‘地母祭’的礼器。”老道开口就是惊雷,“但你这面是仿的——真的那面,武丁二十八年随妇好葬在安阳了。”
沈文渊如遭雷击。他这面铜镜得自白猿洞,自觉是天下孤品,怎会是仿的?
“莫慌。”老道从破袖中取出一面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镜,只是镜缘星纹多了一道弧线,“我这面也是仿的。真品在殷墟,这些是历代‘守镜人’的副本。你既是白猿洞传人,当知‘地母九镜’之说?”
沈文渊摇头。他第一次听说。
老道自称“云中子”,是前明钦天监漏刻科博士的后人。漏刻科掌天文历法,也司“望气”——观测地气天象以测吉凶。他带沈文渊至江边荒废的龙王庙,庙是明初所建,供奉的却不是龙王,而是个三眼四臂、足踏龟蛇的青铜神像。
“此乃‘禹王镇水相’。”云中子转动神像手中铁剑,神像底座移开,露出铁函,“明初刘伯温建此庙,实为镇长江地脉。万历年间地动,神像右臂震裂,露出这铁函——内中便是《禹王地脉真形图》。”
铁函开启的刹那,沈文渊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云中子说这是“龙涎香混金屑”,可保绢帛千年不腐。乌金色帛图展开,光芒在昏暗的庙中流淌——那不是反射的光,而是帛丝中织入了金线和某种发光矿物的丝线,遇空气便幽幽发亮。
图上九州脉络,竟与人体经络图惊人相似!长江如任脉,黄河如督脉,五岳如五脏,而龟山所在,正是“丹田”之位。九处“牛眼”标着九枚不同的古篆,沈文渊认出其中三枚——正是他已得的三枚“镇牛符”上的文字!
“此图非人力所绘。”云中子肃穆道,“传说是大禹治水时,有神龟负图出洛水。但老道考据,实是上古‘羲和氏’一族,世代观测山川地磁变化,积数千年之功所成。夏商周三代,此图藏于王室;秦汉后流入方士之手;唐时袁天罡、李淳风曾增补;宋初陈抟老祖得之,传于弟子;元末刘伯温在青田山洞获残卷,辅朱元璋定天下……”
他指向图中龟山“牛眼”:“此处阵眼,关乎华夏腹心地脉。阵在,则地气顺,江汉安澜;阵破,则地火涌,荆楚陆沉。昔年诸葛亮在鱼腹浦布八阵图,困陆逊十万大军——你以为真是石头阵法?那是他以‘镇牛符’残片,暂时搅乱了局部地脉,使江雾不散、航道迷失!”
沈文渊心跳如鼓:“如何破阵?”
云中子凝视他良久,混浊老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小友,你眼中那簇火,老道四十年前也有过。那时太平军陷武昌,老道想用地脉之术,引长江水倒灌,淹了长毛。可临动手时,见江上逃难的百姓,妇孺哭号……”他摇头,“这地脉之力,用好了泽被苍生,用偏了便是滔天浩劫。你要破阵,需九符合一。但九符合一之时,你未必还是你。”
“道长何意?”
“符石有灵,浸淫千年地气,自有其‘性’。”云中子缓缓道,“人御符,符亦御人。当年黄巢得其一符,自此心性大变,杀人如麻,传说便是被符中戾气所侵。你……”他深深看了沈文渊一眼,“你心中有恨,有焚世之意。此意若遇符中戾气,便是干柴遇烈火。”
沈文渊沉默。许久,他长揖到地:“请道长赐教。”
云中子最终将帛图给了他,也给了四枚镇牛符——那是他一生所集。临别时说:“最后一符,小友家中或许早有线索。记住,得符易,守心难。符是刃,心是柄。柄歪了,刃必伤己。”
当夜沈文渊赶回武昌,在父亲书房彻夜翻找。天将亮时,终于在母亲妆匣的夹层——那是放体己钱和婚书的地方,找到那枚乌黑的铁片。铁片触手冰凉,但握久后,掌心竟传来脉动般的微颤,仿佛这死物有着心跳。
他将铁片贴额。刹那间,无数破碎画面涌入脑海:滔天洪水、燃烧的城池、在熔岩中哀嚎的人群、以及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正将九尊铁牛推入地火……那是大禹?还是魔神?
光绪十二年冬,云中子病逝于江陵。
老道临终前,沈文渊守在榻前。弥留之际,云中子忽然睁眼,眼中竟恢复了清明,甚至有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文渊,你可知老道俗家姓名?”
沈文渊摇头。
“老道姓沈,名守拙,字知常。”老道笑了,笑容凄凉,“是你堂叔祖。你祖父沈知明,是老道胞兄。”
沈文渊脑中轰然。难怪老道对他如对子侄,难怪能一眼看穿铜镜来历!
“沈家世代‘守镜’。”老道喘息着,“自明初沈万三被充军云南,我这一支就隐姓埋名,守着地脉之秘。你父知白,本也该承此任,可他非要入仕,想以仕途正道救世……”他咳出血,“结果你也见了。这世道,庙堂救不了,江湖也救不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推倒重来。”老道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狂热,“但那是魔道,文渊。那是要用亿万尸骨,铺一条血路。我守了八十年,没敢走。你……你好自为之。”
他攥紧沈文渊的手,指甲掐进肉里:“那半卷《灵宪秘书》,你烧了吧。里面记着‘地火引燃法’,你看不得……”
话未说完,手已松开。眼仍睁着,望着虚空,仿佛在问天,或在问那深不可测的地脉。
沈文渊在坟前烧了帛书。火光中,他默诵自创的誓言,每字每句都像在心头刻刀:
“以我之学,燃地脉之火——(从此圣贤书是灰,格致学是薪)
以我之命,祭山河之殇——(此身可碎,此志不灭)
以我之罪,开万世之新——(罪我者,当世;谅我者,千秋)”
从那天起,武昌府学的沈教授“病”了。他深居简出,面色苍白如纸。张之洞派人探望,带回的脉案写着“忧思伤脾,肝火郁结”——这是标准的文人病,谁也没起疑。
无人知晓,每个深夜,沈宅地下五丈深处,那个悄然挖出的密室里,正在进行着危险的试验。
密室仿白猿洞布局。正中石台垒着九色石,台上八角铜镜的镜面,被沈文渊用金刚砂磨成了凹面——这是他从西洋光学书上学来的,凹面镜可聚光。镜周按八卦方位摆着八枚镇牛符,第九枚“负图符”悬在镜上三尺,以蚕丝吊着,下置水盆——他要试验“符石遇水共振”。
他以音叉激发符石,用德国产的“簧片频率计”记录震频;以凸透镜聚焦月光于铜镜,镜面竟能在石壁上投出倒立的山川虚影;他按唐代焰火配方,混合硝石、磷粉、硫磺、朱砂,制出的“幻药”点燃后,烟雾能凝成鬼影达十息之久……
最惊人的发现是:当九符按《禹王地脉真形图》方位摆放,以特定顺序敲击,密室地面的青砖会微微浮起,最大浮空三寸,维持三个呼吸。沈文渊测量过,浮空时砖体重量未减,但似乎摆脱了某种“束缚”。他想起了父亲笔记中那句疯话:“地脉如弦,万物如珠。拨其弦,珠可悬。”
光绪二十年秋,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武昌。
那日沈文渊刚完成“符石悬空”试验。他坐在地上,看着仍在微颤的九符,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的学子哭声——那是经心书院的学生在聚哭,哭声里混着“誓雪国耻”“变法图强”的呐喊。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在密闭的石室里却显得刺耳。
“看,这腐烂的王朝,连悬浮片刻都不能。”
他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卷素绢。这是他自绘的《九州地脉危图》,在辽东、山东、台湾位置,标着三个巨大的红叉——那是《马关条约》割让之地。他提朱笔,在红叉旁批:
“地脉已断,国运已衰。”
“不断不立,不衰不生。”
笔尖在“生”字上重重一顿,戳破了绢面。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国变。
消息传到武昌时,沈文渊正在汉阳铁厂的轧钢车间。他脚底传来的微弱震动,在今日格外清晰——那不是机器的节奏,而是更深处的、带着灼热气息的搏动,仿佛大地的心脏在发怒。
蔡锡勇全然不知。这位留英归来的总办,还在憧憬“三十年太平”:
“沈先生,您看这西门子炼钢炉,日产精钢三十吨。若有三十年,我汉阳铁厂可超汉冶萍,媲美克虏伯……”
沈文渊微笑颔首,目光扫过车间地面。那些从大别山运来的青石板,在他眼中有了另一重意义:这是镇压地火的“封石”啊。当年大禹铸九牛镇地火,其中一尊就埋在此处。张之洞挖出铁牛,建了铁厂,却不知自己是在火山口上跳舞。
“蔡大人,这车间地下,可是当年挖出过古物?”
蔡锡勇一怔。这是铁厂最高机密——当年掘到铁牛,工人哗然,说是惊了“地龙”,要工。他重金封口,将铁牛锁入密室,对外宣称“挖出前朝镇宅石敢当”。
“先生如何得知?”
“地脉有异。”沈文渊指了指脚下,“此地地气燥热,与周遭不同。且大人请看——”他蹲身,拾起一片铁屑,在掌心摊开。铁屑竟缓缓立起,针尖齐齐指向车间中央。
蔡锡勇变色。这是磁石特性,但普通铁屑怎会……
“地下有强磁之物。”沈文渊淡淡道,“或是铁矿苗,或是……前朝镇物。”
密室中的紫檀木匣开启时,沈文渊几乎窒息。
第九符“负图符”,竟比他想象的更精妙!符体大如掌,厚三分,正面星纹是立体的,以失蜡法铸出凹凸,指尖抚过,能感到星辰的“轨迹”。背面浮雕龟山全图,山体竟是中空的,内嵌九颗能转动的玉珠——玉珠位置,正是九条泄火道的出口!
“此物阴寒刺骨。”蔡锡勇合上木匣,“我初得时,不信邪,贴身戴了三日,结果寒热交作,大病一场。风水先生说,这是‘地阴凝萃’,活人受不得。”
沈文渊垂目,袖中指尖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当然知道为何“阴寒”——这符石长年镇在地火眼上,日夜受地火烘烤,却将热量转化为某种“阴性能量”。这是上古工匠的绝技,今人已不可解。
晚餐时,蔡锡勇酒酣耳热,将铁厂地下结构和盘托出。原来德国工程师伯伦茨当年勘测时,就发现地下有巨大空腔和高温异常,报告里建议“放弃建厂”。但张之洞急于求成,蔡锡勇更不敢泼冷水,将报告压下,只按普通地质处理。
“那些泄火道,伯伦茨说可能是古代人工开凿,用来疏导地热的。”蔡锡勇醉眼朦胧,“他测算过,若地火喷发,七成会走泄火道入江,三成往上……往上就正好是咱们这高炉车间,哈哈!”
他当笑话讲,沈文渊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德国人早知危险,但不说破。洋人乐见中国人在火山口建厂,建成了,他们卖机器;炸了,他们看笑话。
是夜,沈宅地下密室。
九符归位,异象如约而至。但这一次不止是发光——符石在图中“活”了。它们微微震颤,彼此间有幽蓝的电弧跳跃,在帛图上“绘制”出立体的地下脉络图。沈文渊看见:龟山之下,三条岩浆囊如恶龙盘踞;九条泄火道如锁链缠龙;而汉阳铁厂的高炉基座,正插在最粗的那条“龙颈”上。
脆弱的岩层只有七尺厚。而高炉日夜焚烧,地温逐年攀升,岩层正在软化。按照伯伦茨的数据计算,最多三年,岩层必垮。但沈文渊等不了三年。
“找到了……地火的咽喉。”
他熄了灯,在绝对黑暗中枯坐。脑中闪回四十年人生:
父亲枯骨在戈壁风沙中一点点露出,他拾骨时,指骨一碰就碎成粉末;
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渊儿,好好的”,眼里是全然的信任,不知儿子已成魔;
云中子坟前那团火,烧掉的不仅是《灵宪秘书》,更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缕牵绊;
甲午年,他在汉口码头看见运回的战俘,断手断脚,伤口生蛆,朝廷给的抚恤是每人三两银子;
庚子年,京城火光在邸报上只是寥寥数行,但他从洋商那里买到英国记者拍的玻璃底片:烧焦的民房、挂在树上的婴孩、被义和团开膛的教民……
最后是张之洞。那个在紫藤花下给他希望的学政,那个在珠江边握他手的总督,那个在梅亭中佝偻的背影。老人还在相信“炉火不灭”,还在做着“裱糊匠”。
“香帅啊香帅……”沈文渊对着虚空低语,声音温柔如对情人,“您总说‘不破不立’。今日,学生便为您‘破’了这朽屋。”
“您建的高炉,学生拿来当柴薪。”
“您救的世道,学生拿来祭天地。”
“您珍重。”
他展纸研墨。墨是特制的,掺了朱砂、金粉、以及几滴他的血。笔是狼毫,用那尊白猿铜像掌中铜盘的边角料镶了笔斗。字字如刀:
“洪顺堂罗五爷尊鉴:十月廿六子时,龟山九处,红灯为号……”
信中详列计划,精确到每队几人、何器械、何时动手。附图画得比工部图纸还细,连“磷火幻阵”每个布药点的深度、药量、引信长度都标清。这是二十年心血的结晶,是玄学与格致的诡异融合。
写至末尾,他添了那行小字。署名时,他犹豫了一瞬——签“沈文渊”?那是已死之人。签“白猿洞主”?那是他将成的魔。
最终,他签了后者。笔落,如签卖身契。
“白猿洞主……”他咀嚼这四字。是了,从今往后,他就是那只青铜白猿。无父无母,无君无师,只有手中这面镜子,和镜中那个燃烧的世界。
四更天了。他吹熄蜡烛,在彻底降临的黑暗中抚摸铜镜。镜面冰凉,但镜背那个“离”位卦符,却微微发烫——这是地火将沸的征兆,符石在预警。
他忽然想起,今岁是父亲八十冥寿。若父亲还在,该是白发苍苍的老翁,或许还在某处治水,或许还在写那些没人看的治河策。
“父亲,”他对着黑暗说,声音很轻,怕惊动什么,“您说地脉倾颓,非人力可挽。”
“儿子试了四十年,终于明白:不是‘非人力可挽’,是这人力,得是焚天灭地之力。”
“儿子今日,便不‘挽’了。”
“儿子要借这倾颓之地脉,葬了这倾颓之世道。”
“您若在天有灵……”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笑声在密室中撞出凄凉回音:
“怕是不愿认我这儿子了。”
“不认也好。”
“地狱太冷,儿子独行即可。”
晨光透入时,密信已成。他唤来“影猿”——那孩子今年十八,是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他教他识字,教他使毒,教他易容,把他变成另一个自己,或者说,变成自己的影子。
“送龙王洞,亲手交罗五爷。”他递出信,又给那枚乌黑药丸,“若事败被擒,吞此丸,可留全尸。毒发时如睡去,不觉痛苦。”
影猿跪接,磕头三记,额触青砖,咚咚有声。抬头时,少年眼中是全然的崇拜与决绝——他不知师父要做什么大事,但师父要做的事,一定是对的。
沈文渊目送他消失在晨光中。有那么一瞬,他想叫住他,想说“别去”。但话堵在喉头,最终咽下。
他推开密室暗门,回到地上书房。晨光正好,案头《禹贡》讲义墨迹新干。他整了整青衫,对镜理了理鬓发,镜中人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嘴角甚至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完美的伪装。
辰时正,督署的绿呢小轿准时停在沈宅门口。轿夫是熟人,笑着说:“沈先生今日气色好多了。”
“劳诸位挂心。”他含笑上轿。轿帘落下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沈宅。
母亲三年前病故,他亲手装殓。棺中只放了她最爱的木梳,和父亲那封只有八个字的遗书。宅中只剩老仆沈贵,耳背眼花的老人,此刻正在扫院中落花。
庭院那株父亲手植的白梅,今年花开得极盛。不是寻常的疏落有致,而是疯了一般地开,枝条不堪重负,低垂如挽幛。积雪般的花瓣在晨风中簌簌落下,落了沈贵一头一身,老人浑然不觉,仍一下下扫着,仿佛要扫尽这无边的白。
沈文渊看了很久,直到轿夫轻声催促。
他轻轻说了句什么。轿夫隐约听见,似是“谢了”,又似“够了”。
绿呢小轿起行,吱呀呀没入武昌清晨的市井烟火。卖粥的梆子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碌碌声,织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
轿中,沈文渊闭目。袖中左手,始终紧握着那枚“负图符”。符石冰凉,但贴肉的那一面,正缓缓吸收他的体温,渐渐变得与血肉同温。
如一体。
轿外,沈宅院中,一朵最大的白梅落下,正落在沈文渊方才站立处。花瓣碎成几瓣,在青砖地上晕开一片湿痕。
如雪。
如泪。
如这个王朝,最后的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