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巴、针线、廉价的印花布匹,还有几包镇上买的、治疗头疼脑热和驱虫的草药——这些便是卫永刚一行新的“身份证明”和敲门砖。陈雨换上了一身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衣裤,头发刻意弄得凌乱,脸上抹了些锅灰,眼神放空,紧紧攥着绕青的衣角,扮演着一个因惊吓失语、瑟瑟发抖的“孤女”。绕青则换上了更土气的衣服,梳起两条麻花辫,努力扮作善良质朴的村姑。卫永刚、田三九和李炮,则成了“好心”收留哑女、顺路收购山货药材的“外地小商贩”。
再次站在怎雷寨那条陡峭的进山路口时,夕阳正把群山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色。寨子里的狗远远闻到生人气味,又开始狂吠。但这次,当他们走近,看到被“吓傻”的陈雨,看到绕青红着眼圈解释“在山里遇狼群,妹妹吓坏了,找不到亲戚,求乡亲们给个地方歇歇脚”,又看到卫永刚他们拿出的、对山里人颇为实用的盐巴布匹时,寨民们眼中的警惕,多少被怜悯和些许贪小便宜的心思冲淡了些。
阿公依旧站在上次那栋吊脚楼的廊下,目光像鹰隼般扫过五人,尤其在低垂着头、浑身发抖的陈雨身上停留了许久,又掠过卫永刚等人身上鼓鼓囊囊、却用苦布盖着的“货担”(里面是伪装过的盗墓工具),最后,落在卫永刚脸上。
卫永刚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恳切:“阿公,又打扰了。路上遇到这可怜丫头,不能见死不救。想在寨子里借住些日子,让她缓缓神,我们也顺便收点山货。规矩我们懂,钱和东西,不会少。”
阿公沉默着,手中的竹杖一下下点着楼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许久,他才用沙哑的汉语缓缓道:“房子还是那间。哑女……留下可以。你们收山货,不要往寨子后山去。夜里,关好门窗,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莫要理会,莫要多问。”
“谢阿公。”卫永刚躬身,将备好的、比上次更厚的一叠钱和几包上好的烟丝递了过去。
阿公接过,没看,随手放在旁边的小竹凳上,挥了挥手,示意那中年妇女带他们去。转身进屋前,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卫永刚一眼,那眼神浑浊,却似乎洞悉一切,又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警告:“后山的雾,沾身蚀骨。鬼哭岩的鼓,听了……是要还的。”
门扉轻轻合上,将阿公的身影和那句不详的谶语关在了里面。
——
落脚后,卫永刚并未急于行动。他严格遵循着一个“惊魂未定、需要休整”的商队形象。让绕青和陈雨“照料”生病的哑女(陈雨),他和田三九、李炮则每日在寨子附近“收购”些不值钱的干蘑、草药,和村民闲聊,打听些无关紧要的山货行情,偶尔帮人干点零活。银狐给的驱虫药粉,被悄悄洒在木屋周围,果然,蛇虫鼠蚁绝迹,连寨子里的狗路过都绕着走。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慢流淌。陈雨的“病情”时好时坏,给了他们合理延长停留时间的借口。夜深人静时,五人挤在狭窄的木屋里,借着油灯的微光,反复研究草图,熟悉银狐给的新工具。那把金刚砂短铲,锋利坚硬;那捆“金蚕丝”,细韧异常;那些黄色炸药块,则散发着危险而诱人的气息。卫永刚将银狐关于南方风水、西南夷葬俗的只言片语,与自己的观察结合,不断修正着对“鬼哭岩”地形和墓穴结构的判断。
七天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浓黑之夜。寨子彻底沉睡,连狗吠都停歇了。浓雾如期而至,从后山方向漫来,带着比上次更刺骨的阴寒和那股淡淡的、类似硫磺与金属混合的怪味。
五人换上深色衣裤,脸上涂了锅灰,检查装备。卫永刚将那三角符包贴身戴好,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凛。田三九检查了“黑星”和炸药,李炮扛起短铲和撬棍,绕青背着小巧的医药包和备用电池,陈雨则紧紧攥着一把小巧的匕首——这是她自己坚持要带的。
如同上次一样,他们像幽灵般溜出木屋,潜入浓雾,沿着熟悉的路线向后山摸去。这一次,准备更充分,目标更明确,但心头那根弦也绷得更紧。阿公那句“听了鼓声是要还的”,像诅咒般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再次站到“鬼哭岩”那狰狞的黑色岩壁前,乱石坡在浓雾中显得更加诡异嶙峋。那个被乱石半掩的三角形入口,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周围死寂,只有雾气流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以及不知从何处渗出的、冰冷水滴落地的“嘀嗒”声。
没有犹豫,按照既定计划,田三九和李炮上前,用新工具小心而迅速地清理入口处松动的石块。金刚砂短铲对付风化的岩石异常好用,很快,入口被扩大到一个可以弯腰通行的程度。阴冷潮湿、带着浓烈朽败和金属怪味的气流,扑面而来。
卫永刚第一个钻进去,强光手电刺破黑暗。通道依旧低矮潮湿,石壁上那些诡异的刻画在灯光下更显狞厉。这一次,他们看得更仔细。那些图案,不仅仅是简单的兽面或人面,似乎描绘着某种宏大的祭祀场景:高大的、头戴羽冠或兽角的人物(可能是祭司或王),被捆绑跪拜的人牲,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大量描绘着类似铜鼓、以及一种多头多足怪蛇的图案。蛇的形象反复出现,或缠绕在人物身上,或作为图腾刻在背景中,显得神圣而恐怖。
“夜郎人……崇蛇?”绕青跟在后面,低声惊呼,声音在通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卫永刚点点头,示意噤声。这证实了他的一些猜测。西南少数民族多有蛇崇拜,夜郎很可能也不例外。这或许与墓中可能存在的机关或禁忌有关。
他们小心地避让着上次发现的殉葬坑(白骨在灯光下更显惨白瘆人),来到那堆堵住主墓室通道的乱石前。那令人心悸的“咚咚”声并未响起,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李炮上前,用特制的小型钻头,在几处关键位置打上浅孔。田三九则小心翼翼地将黄色炸药块切割成细条,混合着一种银狐提供的、减缓爆破速度的黏合剂,填入孔中,插入微型雷管,连接上纤细但坚韧的导火索。他的动作稳定精确,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这种密闭空间使用炸药,风险极大,既要炸开通道,又不能引起大规模塌方。
“退后,隐蔽。”田三九低声道,众人退到殉葬坑另一侧,蜷缩在石壁凹陷处。
一声沉闷的、被岩石和泥土吸收了大半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飞扬的尘土。待尘埃稍定,众人上前,只见那堆乱石被炸开了一个勉强可容人爬过的孔洞,后面露出黑洞洞的空间,一股更浓烈、更陈腐的、混合着奇异香料(或许是某种防腐植物)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汹涌而出。
主墓室。
强光手电的光柱依次扫入。墓室比殉葬坑所在的前室大了数倍,呈不甚规则的圆形,显然是利用天然洞穴修凿而成。穹顶高约三四米,垂下许多钟乳石般的石笋,在手电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墓室中央,并非中原常见的棺椁,而是一个巨大的、用整块黑色岩石雕凿而成的圆形平台,平台表面布满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阴刻符号。
平台之上,赫然陈列着数具遗骸!并非平躺,而是以一种扭曲的、跪拜的姿势,围成一个小圈,骨骼呈深黑色,显然经过特殊处理。遗骸身上覆盖着早已朽烂成碎片的织物,隐约可见织物上曾有繁复的刺绣。而在这些遗骸围绕的中心,是一个稍小的石台,上面空无一物,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形状奇特,似圆非圆,边缘有卡榫结构。
“这是……祭台?王棺呢?”田三九疑惑。
卫永刚的目光却越过祭台,看向墓室深处。那里,靠着岩壁,整齐地堆放着他们此行的目标——陪葬品!
与中原墓葬不同,没有成套的青铜礼器,没有精美的玉器阵列。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铜鼓,大的足有半人高,小的也有脸盆大小,鼓身布满复杂的几何纹、翔鹭纹、竞渡纹和那种诡异的多头蛇纹,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铜锈光泽,沉默而威严。铜鼓旁边,是造型奇特的青铜器:有牛头形、虎头形的酒器或容器;有带长銎(装柄的孔)的斧钺,刃口寒光隐现;有弯曲如蛇、首尾相衔的带钩和臂钏;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仿佛某种抽象动物或神灵的塑像。除了青铜,还有不少黑陶和灰陶器,器型粗犷,多带有圈足和桥形耳,表面常有拍印的绳纹或刻画符号。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一些陶器和青铜器之间,散落着一些骨器、蚌器和数量不多但色泽晦暗的玉石饰品,工艺明显粗糙,却带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的力量。
“发了……这次真发了……”田三九声音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铜鼓和青铜器,呼吸粗重。
就连一向沉稳的李炮,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绕青更是捂住了嘴,才没惊呼出声。只有陈雨,脸色苍白,紧紧靠着绕青,目光惊恐地扫过那些扭曲的遗骸和狰狞的器物,身体微微发抖。
卫永刚强迫自己冷静。他示意田三九和李炮警戒,自己则和绕青(她胆子稍大,且需要记录)小心地靠近陪葬品区。他不敢触碰那些遗骸,径直来到铜鼓前。最大的一面鼓,鼓面中心是一个凸起的、十二芒的太阳纹(或许就是铜片上那个符号的放大),周围环绕着翔鹭和竞渡的船纹,鼓身则布满了精细的云雷纹和那种神秘的蛇纹。他轻轻拂去鼓面的浮尘,鼓身发出低沉嗡鸣,余音在空旷的墓室里久久回荡,竟隐隐与记忆中那诡异的“咚咚”声有些相似!
难道……那声音是这铜鼓因某种原因(比如气流、震动)自发产生的?他心中疑窦丛生。
接着,他查看那些青铜器。造型之奇诡,纹饰之狞厉,远超中原所见。一件牛头形酒尊,牛眼处镶嵌的绿松石早已脱落,但牛角弯曲的弧度充满力量感;一柄短剑,剑格处铸成纠缠的蛇形,蛇口大张,仿佛要吞噬剑柄;还有一件造型如同站立鸟人的器物,面目模糊,双臂上扬,似乎在进行某种祈祷或舞蹈……每一件,都散发着浓烈的、属于夜郎古国的神秘、原始和野蛮的气息。
绕青用带来的相机(换了新胶卷),颤抖着记录下这些惊人的发现。闪光灯在幽暗的墓室中亮起,瞬间照亮那些沉默千年的器物和遗骸,又迅速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视觉残影。
就在他们初步清点、压抑着狂喜和恐惧,准备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包最重要、最易携带的几件小型青铜器和玉饰时——
一阵极其轻微、但绝对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窸窣声,从墓室入口方向传来!
“谁?!”田三九反应最快,低喝一声,手中的“黑星”瞬间指向声音来源。李炮也握紧了撬棍。卫永刚和绕青猛地回头,手电光齐刷刷射向殉葬坑和炸开的洞口方向。
光影晃动中,只见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从那炸开的洞口,手脚并用地爬进来!那人穿着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水族传统服饰(但比寨民们穿的更加古老、样式奇特),头发蓬乱如草,脸上脏污得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浑浊而直勾勾的光芒。他嘴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音节,歪着头,好奇又恐惧地看着墓室里的一切,目光扫过那些恐怖的遗骸和陪葬品,最后落在卫永刚他们身上。
“是寨子里的那个傻子!”绕青失声低呼。他们进寨这些天,偶尔见过这个在寨子边缘游荡、被孩童丢石子的疯癫老者,据说很多年前就疯了,整天胡言乱语,有时会跑到后山,但总能自己回来,寨民也见怪不怪。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出现!
傻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他爬进墓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田三九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被墓室中央祭台上那些跪拜的黑色遗骸吸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呜咽又似兴奋的声音。他蹒跚着走过去,竟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些骸骨!
“别动!”卫永刚厉声喝道,同时示意田三九不要开枪。枪声在这密闭空间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更会彻底暴露。
但傻子似乎听不见,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的手指,颤抖着,眼看就要碰到那具最近的、头骨歪斜的遗骸。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咚!!!”
一声远比之前在通道里听到的更加清晰、更加沉闷、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的巨响,猛地从墓室深处、从那堆铜鼓的方向炸响!整个墓室都似乎随之震动了一下,穹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傻子如遭电击,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而卫永刚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心脏狂跳。手电光慌乱地扫向铜鼓堆。只见最大那面铜鼓,无人敲击,鼓面却似乎还在微微震颤!鼓身上那些狰狞的蛇纹,在手电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
“刚……刚哥!”田三九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卫永刚强压下心头的骇然,目光急速扫视。他看到,随着鼓声响起,祭台中心那个空着的凹痕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粉末簌簌落下。而傻子之前想触碰的那具遗骸,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点幽绿的光,旋即熄灭。
“拿东西!快走!”卫永刚当机立断,不再贪图更多。这墓室太邪门,傻子莫名闯入,铜鼓自鸣,一切都透着无法理解的危险。
田三九和李炮立刻动手,用早已准备好的软布和填充物,迅速包裹起几件早已看好的、相对小巧但纹饰精美的青铜酒器、蛇形带钩和那几件品相最好的玉饰(主要是玉玦和玉管),塞进特制的、内衬棉絮的背包。绕青也手忙脚乱地将相机和记录本收起。
傻子依旧蜷在地上,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
就在他们收拾停当,准备从炸开的洞口撤离时,那傻子却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卫永刚,嘴里含糊地吐出一连串急促而怪异的水族语词汇,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墓室另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不起眼的黑陶罐和残破的骨器。
卫永刚心中一动。难道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他不敢再耽搁,对田三九喝道:“别管他!撤!”
四人鱼贯钻出洞口,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满诡异陪葬品、跪拜遗骸和自鸣铜鼓的夜郎主墓室,以及地上那个疯癫的、似乎知道些什么的傻子,心头笼罩着浓重的不安和疑惑。他们沿着来路,以最快的速度退出通道,冲出“鬼哭岩”那个三角形入口,重新没入浓重的、仿佛有生命的夜雾之中。
身后,被炸开的墓室洞口,像一只漆黑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们逃离。而那面巨大的铜鼓,是否还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蜷缩在墓室中的傻子,最终命运如何?还有祭台上那些姿态诡异的遗骸,眼窝中闪过的幽光又是什么?
这一切,都留在了那被黑暗和迷雾封锁的古老墓穴深处。卫永刚他们带走的,除了几件珍贵的夜郎青铜器和玉饰,还有更多的谜团、更深的恐惧,以及那个突然闯入、行为诡异的傻子的影像,像一根刺,扎在了这次“成功”盗掘的记忆里。
雾,更浓了。远处怎雷寨的轮廓完全消失。只有手中沉甸甸的背包,和胸口那枚冰冷的三角符包,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银狐要的东西,到手了一部分。但这座夜郎古墓,显然还藏着更多令人战栗的秘密。而那个傻子的出现和那自鸣的铜鼓,如同不祥的预兆,预示着真正的麻烦,或许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