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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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一条无法渡过的河,我以为自己早已上岸,却在某个瞬间,又被卷回了原点。
那辆绿皮火车启动时的轰鸣声,至今还震荡在我的耳膜里。
车窗外,是陈浩和王丽萍决绝的背影。
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仿佛我不是一个即将远行的恋人,而是一件终于被丢弃的垃圾。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脑胀。
我缩在坚硬的座位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支教调令和几件换洗衣物的旧背包。
那是我的全部行囊,也是我对抗那个世界的唯一武器。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窗外的景象,从高楼林立,变成了连绵不绝的丘陵,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高坡。
终点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
从镇上到我要去的“红星小学”,还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
初次踏上那片土地的震撼,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那不是贫穷,那是对现代文明的彻底隔绝。
脚下的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所谓的学校,就是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风从四面八方的墙缝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
教室里没有电灯,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
孩子们坐的是高低不平的木头凳子,所谓的课桌,是用砖头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
我带来的所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浪漫想象,在第一天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晚上,我住在分给我的那间小屋里,其实就是一间杂物房。
屋顶漏着雨,我只能用盆子接,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为我的绝望谱写的配乐。
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林雅,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放弃了城市里的一切,来到这个鬼地方活受罪。
陈浩和王丽萍的话,像毒蛇一样,重新钻进我的脑子。
没出息。
拖累。
我把自己蒙在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身体因为寒冷和委屈,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门口站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他是张远山,红星小学的校长,也是这里唯一的老师。
“新来的娃,吓着了吧?”
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吃吧,吃了面,身上就暖和了。”
我接过那碗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一部分寒意。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滚烫的泪珠砸进面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张校长没有劝我,只是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等我吃完,他才缓缓开口:“这地方是苦,很多像你一样的好后生,来了,又走了。”
“我不怪他们。”
“但孩子们,不能没有老师。”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很多。
讲他是如何一个人,撑起这所学校三十年。
讲他是如何翻山越岭,把那些辍学的孩子一个个从家里劝回来。
讲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贫穷,带着唯一的儿子离开了他。
讲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孩子们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油灯的光,在他苍老的脸上跳跃,我分明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可以称之为“信仰”的光芒。
从那天起,我停止了哭泣和抱怨。
我开始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山区教师那样生活。
学着在没有自来水的日子里,去几里地外的山泉挑水,单薄的肩膀被扁担磨出血泡,疼得钻心。
学着在停电的夜晚,点着煤油灯备课,呛人的黑烟熏得我直流眼泪。
学-着在寒冷的冬天,和孩子们一起捡柴火生火取暖,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
日子是苦的,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在慢慢变得充实和丰盈。
是孩子们那一张张纯净的笑脸,治愈了我。
他们会把从山里采来的最甜的野果,偷偷塞进我的口袋。
他们会用歪歪扭扭的字,在作业本上写“林老师,你真好看”。
第一个教师节,我收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那是一束由各种山花编成的花环,还有一个用泥巴捏成的,丑丑的,却能看出是我模样的泥人。
班上最调皮的那个男孩,叫李虎,红着脸把礼物递给我,大声说:“老师,我们都喜欢你!你不要走!”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烟消云散。
我抱着那束花,站在那间漏雨的教室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终于明白,张校长眼里的光是什么。
那是在绝望的土壤里,开出的希望之花。
我对自己说,林雅,你不只是来支教的。
你是来种花的。
你要在这里,为这些孩子,种出一片看得见未来的春天。
从那以后,我不再仅仅是教书。
我开始给市里的报社写稿,报道山区教育的困境,为学校争取到了第一批捐赠的图书和文具。
我带着村民们,把山里滞销的核桃和山货,通过网络卖出去,为村里修了第一条像样的水泥路。
我四处奔走,磨破了嘴皮,终于为村里拉来了电,让孩子们第一次在明亮的电灯下读书写字。
八年。
两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
我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全部留在了那片贫瘠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我从一个娇气的城市女孩,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能扛能挑,也能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女汉子。
我的政绩,不是写在报告里的漂亮数据,而是那条通往外界的水泥路,是那间不再漏雨的新教室,是孩子们录取通知书上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名字。
后来,因为突出的贡献,我被破格提拔,一路从乡镇,到县里,再到市里。
直到今天,我坐进了这间象征着本市教育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有人说我运气好,有人说我背景深。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条路,我是如何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来的。
那些往事,不是刺,它们是我刻在骨头上的勋章。
它们提醒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它们让我,永远不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比如,王丽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