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铁锈味与屋檐下的冷言
半年的时光，像工厂机器运转时排出的废气，沉闷地弥漫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爸爸离开后，家里的日历撕得飞快，却再也撕不掉空气里的沉重。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座城市，是否还记得我和妈妈，甚至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妈妈是在镇上的小五金厂找了份工作，每天在布满铁锈味的车间里打磨零件。工厂实行两班倒，她大多时候上夜班，从傍晚六点忙到凌晨两点，下班回家时，天还没亮，整个人裹在一身疲惫里，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上沾着细碎的铁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烧好热水，做好简单的饭菜，等妈妈回来能吃上一口热的。以前妈妈总把我护在身后，不让我沾家务，可现在，她连给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快没了。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颧骨凸起，下巴尖得硌人，以前合身的衣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心里像被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疼得喘不过气。
妈妈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前她还会听我讲学校的趣事，偶尔笑一笑，现在她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吃饭、默默洗漱、默默睡觉。只有在给我夹菜时，眼神里才会闪过一丝温柔，轻声说：“囡囡，多吃点，长身体。”
工厂的工作又累又危险，妈妈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渗着血丝，被机油浸泡得发黑，洗都洗不掉。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妈妈买了一瓶最便宜的护手霜，她收到时愣了愣，然后紧紧攥在手里，眼眶红了，却没掉眼泪，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花钱买这个干什么，妈妈不用。”可我知道，她晚上偷偷抹的时候，嘴角是带着一丝笑意的。
奶奶是在一个周末的中午找上门的，她大概是从街坊邻居那里彻底确认了爸爸再次离开的消息，一推开院子门就扯开了嗓子，声音尖利得像车间里的打磨声：“陈建国那个杀千刀的！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迟早要死在那些狐狸精身上！”
她一边嚷嚷，一边冲进屋里，指着空荡荡的沙发，唾沫星子横飞：“当初我就说他不靠谱！好吃懒做，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现在好了，卷着家里的钱跑了，把你们娘俩扔在这里受罪！”
妈妈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声音，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机械地擦拭着碗碟，水声哗哗地响，却盖不住奶奶的咒骂。我站在厨房门口，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心里又怕又气，怕奶奶的火气牵连到妈妈，气她嘴里那些不入耳的话。
奶奶骂够了，又走到妈妈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苦口婆心”的劝说：“秀兰啊，你也别太难过，男人嘛，哪个不犯浑？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等他玩够了，收收心自然就回来了。”
妈妈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妈，他拿走了家里大半的积蓄，我和囡囡的日子不好过。”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钱没了可以再赚！”奶奶立刻反驳，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可男人没了，孩子就成了没爹的野种！你要是敢离婚，以后怎么在村里抬头做人？囡囡以后嫁人，人家也会戳她脊梁骨！听我的，忍一忍，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来的？”
“就是要忍！”奶奶越说越起劲，“我年轻的时候，你公公还不是照样在外头瞎混？我还不是忍过来了？现在不也好好的？女人家，就是要能忍，才能守住这个家！”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里，动作缓慢而沉重。我看着奶奶唾沫横飞的样子，想起爸爸以前教我的话：“做人要善良、真诚，不许说伤人的话。”可奶奶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割着妈妈的心，也割着我的心。
那天奶奶坐了很久，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忍一忍”“男人都这样”的话，妈妈偶尔应一两声“嗯”“知道了”，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直到太阳快落山，奶奶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等他回来，你可得好好管管他，别让他再出去鬼混！”
奶奶走后，妈妈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久久没有动。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小声说：“妈妈，别听奶奶的，她的话不好听。”
妈妈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抱起我，声音沙哑：“囡囡，妈妈没事，只要你好好的，妈妈就什么都能忍。”
我知道，妈妈的“忍”，是为了我。可我宁愿她不用忍，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骂一场，也不想看她这样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没过几天，大伯和大伯娘就来了。大伯一进门就皱着眉头，脸色铁青，手里的烟抽得飞快，烟蒂扔了一地。“陈建国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桌上的水杯都晃了晃，“我早就跟他说，好好跟二弟做生意，踏实过日子，他偏不听！现在好了，卷着钱跑了，让你们娘俩怎么活？”
他的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可这话听在妈妈耳朵里，却像是一种无形的指责。妈妈坐在一旁，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埋得更低了。
大伯娘站在旁边，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满是讥讽：“秀兰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会管男人了。男人嘛，就得管着点，你看看你，把他惯得无法无天，现在好了，人家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是啊，”大伯娘接着说，“你看我们家，你大哥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踏实肯干，从来不会做这种抛妻弃子的事。当初我就劝你，钱捏在自己手里，就不信他还能翻出天了，你偏不听，现在吃亏了吧？”
她的话像针一样，一根接一根地扎在我心里。我想站起来反驳她，告诉她妈妈没有错，错的是爸爸！可我看着妈妈苍白的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反而让妈妈更难堪。
“大嫂，”妈妈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事情已经这样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和囡囡能过下去。”
“能过下去？”大伯娘嗤笑一声，“就靠你在那个破工厂里打磨零件？一个月能赚几个钱？囡囡还要上学，以后还要买文具、交学费，万一再生个病，你拿什么应对？我看啊，你还是听妈的话，等建国回来，好好劝劝他，让他收收心，好好过日子。”
大伯叹了口气，看着妈妈说：“秀兰，我知道你委屈，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为了囡囡，你就再忍忍。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让他再也不敢胡来。”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不是同意，而是不想再争辩了。面对这些“为你好”的劝说，她的沉默是唯一的反抗。
大伯和大伯娘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临走时，大伯留下了两百块钱，让妈妈给我买些好吃的。大伯娘则在门口又说了一句：“秀兰，听我一句劝，女人这辈子，一定要管好钱，不然男人的心总会想着往外跑！你看，他没钱，还能出去鬼混吗？你想想我说的话。”
他们走后，妈妈把那两百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然后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妈妈，我们不用忍，我们可以过得很好的。”
妈妈转过头，看着我，眼里蓄满了泪水：“囡囡，妈妈知道你懂事，可妈妈怕……怕你以后被人欺负，怕你抬不起头。”
“我不怕！”我用力摇头，“爸爸以前教我，女孩子要独立，要自己努力，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自己赚来的才踏实。我以后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养你，我们不用靠任何人！”
爸爸以前教我的那些道理，像一颗颗埋在心底的种子，在这一刻突然发芽。“女孩子要独立”“要善良真诚”“打扮得体”，这些话以前似懂非懂，现在却成了支撑我和妈妈走下去的力量。
二伯和二伯娘搬去县城后，因为路途遥远，很少回来，但他们总会时不时给妈妈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二伯会在电话里安慰妈妈，说他已经派人去打听爸爸的消息了，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二伯娘虽然话不多，但每次打电话，都会叮嘱我要好好学习，照顾好妈妈，还会偶尔给我们寄一些衣服和学习资料。
有一次，二伯特意从县城回来，给我们带了很多东西，有我喜欢的课外书，有给妈妈买的棉衣，还有一些肉和水果。他看着妈妈消瘦的样子，叹了口气：“秀兰，辛苦你了。建国这次做得太过分了，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别自己扛着。”
妈妈接过棉衣，眼眶红红的：“二弟，谢谢你，不用麻烦了，我和囡囡挺好的。”
“怎么能不麻烦？”二伯说，“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我是囡囡的二伯，又是你二哥，理应照顾你们。囡囡还要上学，不能让她受委屈。”
他又转过头看着我：“囡囡，你要记住你爸爸以前教你的话，要独立，要坚强，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保护好你妈妈。”
我用力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伯的话，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驱散了一些寒意。我知道，虽然爸爸抛弃了我们，但我们还有二伯二伯娘的关心，还有彼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妈妈依旧在工厂里辛苦工作，我依旧努力学习，放学回家后帮妈妈做家务。工厂的铁锈味总是粘在妈妈的衣服上，洗都洗不掉，可我觉得，那是妈妈为这个家打拼的味道，是坚强的味道。
有一次，学校组织文艺汇演，老师让我上台朗诵。我想起爸爸以前说的“女孩子要打扮得体”，于是穿上了妈妈给我缝补过的碎花裙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偷偷抹了一点妈妈的护手霜。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同学和老师，我大声朗诵着自己写的作文《我的妈妈》，里面写着妈妈的辛苦，写着妈妈的坚强，写着我对妈妈的爱。
朗诵结束后，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老师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囡囡，你写得很好，朗诵得也很好，你有一个伟大的妈妈。”
我跑下台，看到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角落里，眼里含着泪水，却笑着对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我知道，爸爸的离开给我们带来了深深的伤害，奶奶的劝说、大伯娘的冷嘲热讽，像一根根刺，扎在我们心里，让我们在艰难的日子里更加压抑。但我也知道，这些伤害并没有打垮我们，反而让我和妈妈更加坚强。
爸爸以前教我的道理，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我会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有自己的事业，成为一个独立、强大的女人。我会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让她不用再在工厂里辛苦打拼，不用再受别人的冷言冷语。这是9岁那年的想法，我想要妈妈过好日子！
工厂的铁锈味终会散去，屋檐下的冷言也终会消失。我和妈妈会互相扶持，在艰难的日子里一步步往前走。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只要我们心中有光，就一定能走出这片黑暗，迎来属于我们的光明。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妈妈说：“囡囡，有你在，妈妈什么都不怕。”我靠在妈妈的肩膀上，轻声说：“妈妈，有你在，我也什么都不怕。”
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柔而明亮。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困难和挫折，但我和妈妈会一起面对，用坚强和勇气，书写属于我们的未来，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