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国都,天都沈家。
二夫人孟蕊芳端坐在廊下,眉头紧蹙,目光散漫地掠过那些正在庭院中洒扫的丫鬟小厮,口中忍不住低声抱怨:“岁末眼看着就到了,那些个专爱打秋风的人,跟约好了似的,一窝蜂全涌来了。又赶上有客人要留宿,就连清清平日里最常待的临风榭,这会儿都被占了去。”
孟氏的陪嫁嬷嬷仝嬷嬷,满脸堆着和煦笑意,温声宽慰道:“夫人莫要忧心,这般忙乱光景,挨过这阵子自然就好了。整个府里,哪怕缺了旁人,也断然不能缺了咱们二小姐呀。”
“那是自然,她大伯母将春风榭给清清暂用了。”孟蕊芳话锋一转,又满脸幽怨地说道,“想来真是上辈子不知欠了那磨人精死丫头多少,生她的时候,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点丢了性命。也不知是祖上哪门子的阴德,误打误撞把清清留在身边抚养,倒给家里带来了福气,之后才有了霖儿托生在我腹中的机缘。可如今呢,这死丫头人还没到跟前,书信倒是先一步到了,张口就说要多带一个人住进来,真是让人头疼。咱们家里如今院子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哪还有多余的地方安置他们啊!”
她口中念叨的,正是沈棠带着陈茹即将进京回沈家的事儿。
早些时候,沈泽文已经派人送回信件,信里明明白白写着,这是沈棠自己擅自做的决定,他实在拗不过,没办法,才只能把陈家姑娘一块儿带回来。
仝嬷嬷在一旁暗自琢磨,沈家二房的院子数量原本不算少,可如今,这些院子大多都被二小姐沈婉清改作他用了。
练琴的焦尾苑,练舞的惊鸿阁,还有一间书房,以及专门用来招待各家小姐的静雅小筑,这么一来,院子几乎都被占满了。
也正因如此,二夫人孟氏不愿动用二小姐的这些院子,只能将即将归来的沈棠安排到一处背阴又偏僻的荒院子里。
这荒院子,只需清扫一番落叶,摆上两张床铺,便成了沈棠和陈茹的临时住处。
仔细想想,就算沈棠没带陈茹一块儿来,不也只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沈家这次并不打算大张旗鼓地认亲,而是想着先悄悄观察沈棠的品行。
要是觉得她品行不怎么样,就对外宣称是乡下来的表姑娘,找个合适时机再把人送回去。
仝嬷嬷心里虽觉得这般安排不太妥当,可毕竟是主子做出的决定,她身为下人,又怎好随意置喙呢?
谁让整个沈家都将沈婉清视作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呢。
当年,孟蕊芳生产时孩子不仅早产,还遇上难产,偏偏又处在避难的途中,稳婆和奶娘都没在身边。
若不是路过水磨村时遇到陈家出手相助,孟氏恐怕早就性命不保了。
回到京城后,孟氏赶忙请了大夫诊治,大夫却告知,此次生产致使孟氏往后很可能无法再生育。
孟蕊芳只当自己仅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自然是疼爱到了极致。
哪怕后来老天开恩,又生了个小儿子,可对沈婉清的宠爱,一点儿都没减少。
孟蕊芳转而又问仝嬷嬷:“清清这会儿去哪儿了?”
仝嬷嬷连忙回禀:“今日书堂休沐,三少爷陪着二小姐去东市了,说是要去购置些新首饰。”
孟蕊芳微微点头,说道:“还是霖儿懂事,知道心疼姐姐。清清最近心情不好,是该让她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此时,在东市的琳琅阁内,沈泽霖正满脸耐心地陪着沈婉清挑选首饰。
他心里早有盘算,等挑完首饰,再去买些姐姐平日里喜欢的胭脂水粉。
他暗自下定决心,定要拖着姐姐,不去迎接那个所谓的乡巴佬回沈家。
他可不想让那乡巴佬误以为自己有多受重视,从而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抢走姐姐在沈家的宠爱。
此前,堂哥派人来报信,说他们傍晚时分便能回来。
那他和姐姐干脆等天黑了再回府,省得碰面,心里膈应。
此刻,在距离京城天都不到二百里地的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酒楼里,沈棠一行人正围坐在一起吃午饭。
这一路行来,陈茹兴奋得如同脱缰的野马,二十多天的相处,早已和沈泽文混得极为熟稔,一口一个“泽文哥哥”,喊得异常亲热。
沈泽文也表现得格外有耐心,沿途但凡瞧见好玩的、有趣的事物,都会兴致勃勃地指给陈茹看,还时不时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京城的奇闻轶事。
反观沈棠,这位实打实的亲堂妹,却被他晾在一边,一路上几乎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王兆云在离开豫州,踏入京城所在的扬州地界后,便与众人分道扬镳了。
她这一走,沈棠整个人就彻底沉默了下来。
不过,她的内心倒也没掀起多大波澜。
上辈子,她曾天真地以为,血缘关系是世上最坚固的纽带,高于一切,为此一心想要扭转沈家人对自己的看法。
可残酷的现实却告诉她,偏见犹如一座根深蒂固的巍峨大山,难以撼动。
如今她已经彻底看开了,这一世,她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这次回沈家,她就是要拿回那些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今天,便是她在沈家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用过午饭,沈泽文神色匆匆,赶忙催促众人上路,必须赶在酉时正城门关闭之前进城。
沈棠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在头顶的日头,估算了下时辰,抬脚默默跟上沈泽文和陈茹的脚步,稳稳登上了马车。
泰和九年,腊月十七,申时一刻,距盛都城外五十里的灵霄山下,一条鲜活人命,转瞬便要倒在血泊之中。
而她,心中已然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定要救下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