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别苑时,月挂枝头,夜色正浓。
院子里却是挺热闹。
停了好几辆车马,车辕上挂着风尘仆仆的粗布帘子。
随从们懒散地席地而坐,有一搭无一搭交谈着,有的直接靠在车旁打起了盹。
这架势,像是刚赶了个大长途。
“这大晚上的,是谁来了?”林溪心里嘀咕,偷瞄一眼李世民。
见他眉梢微挑,似也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径直朝大堂走去
她赶忙跟上,脚底酸痛,饿得头发昏。
堂内灯火通明,一团暖意。
檀木桌上摆着几盏油灯,火苗跳跃,映得墙上字画影影绰绰。
李渊在正中端坐,身着暗青长衫,手里端着茶盏,神色沉稳,却透着一丝倦意。
旁边站着个中年男子,身形高大,穿一身灰色锦袍,腰间宽带束得松散。
眉间有几分英气,却夹杂着些风霜痕迹。正笑着跟李渊说话,嗓门不小,带着股豪爽劲儿。
李世民一进门,那男子转过头,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哈哈大笑道。
“世民回来了!瞧你这风里来尘里去的模样,跟你阿耶年轻时一个样!”
李世民微微一怔,随即抱拳行礼,微笑道:“独孤表叔,别来无恙。您这是从长安来的?”
林溪站在李世民身后,耳朵一竖。独孤?这姓可是太熟了。
她脑子一转,努力理起了隋朝贵族圈子里,这堆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
这就不得不提,西魏八柱国之一,关陇集团元老,三朝外戚,荣获史上最强老丈人称号的,独孤信。
独孤信生有九个女儿,六个女儿嫁给贵臣,另外三个女儿分别为北周、隋朝、唐朝的皇室母系。
充分展示了独孤信同志,保质保量的高效生产力,给家族带来的巨大政治利益和发展前景。
七女独孤伽罗,生了杨广。四女独孤曼陀,生了李渊。
而这位是李世民的表叔,估计是独孤信的孙子辈了。
总之,大家都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的关陇集团后代,关中大地上追忆昔日荣光的贵族守夜人。
李渊扭头看向这位表弟,语气沉稳。
“怀恩奉命迁任陇西郡都尉,路过武功,特意前来探望咱们。”
他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抹官方标准笑容,“怀恩能来,为兄心里很是欢喜。”
林溪站在一旁,心里暗乐:你这表情,可一点儿都不欢喜。
独孤怀恩倒是心大,面色红润,已然喝了不少,半点儿没察觉出李渊心底强压着一股“送客”的冲动。
他伸出大手,结实地拍拍李世民的肩膀,朗笑道:“好小子,长得越发俊朗了!上次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已有大将之风啦!”
李世民微笑客气道:“表叔过奖了。一路风尘仆仆,表叔辛苦了。”
晚饭很快上桌。
堂内燃着炭盆,驱散了深秋的寒意,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大盆炖羊肉浓香扑鼻,堆满盘子的烤饼酥脆焦黄,配上几碟胡葱酱菜和蒜泥腌肉,还有一壶温好的烧酒,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林溪站在李世民身后,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乱叫。
生怕一抬头瞧见那油光发亮、白嫩多汁,炖得肥腻软烂的羊肉块,馋得直接两眼一黑晕过去。
李渊端坐主位,抬手示意开席。
抬头瞅了李世民一眼,语气平淡:“世民,这一路怎样?”
李世民搁下筷子,起身抱拳,“回父亲,路上只撞见几个突厥散兵,已被孩儿驱散,流民也都安置稳妥了。”
“只是,路途劳顿,略有疲惫。”
他瞥了独孤怀恩一眼,没提李密半个字。
李渊点点头,放下茶盏,挥手道:“晚饭备好了,就都下去吧。”
堂下的仆人们应声退下。
林溪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羊肉,正要跟着出去。
却听李世民开口:“父亲,林溪今日有功,可否留下一起用饭?”
林溪一愣,抬头看向李世民,见他眼带笑意瞥了自己一眼,显然是说到做到。
李渊眉头一皱,语气透出几分不快:“哪有下人上桌的规矩?”
李世民却不退步,依然温声劝道:“父亲,今日能击退突厥,林溪立了头功。孩儿已当面许他一饭,怎好说话不算数?”
独孤怀恩听了,哈哈一笑,“世民说得对!不能言而无信。这小子瞧着机灵,不赏他一碗饭可说不过去。”
“李兄,都是一家人,你就别拘着这些虚礼了!”
林溪见状,忙上前一步,做出一副憨厚模样,拱手道:“小的不敢奢求上桌,只求能在旁伺候着,为酒宴添些热闹,也算谢过二公子的赏识。”
她这话说得乖巧。
李渊得了台阶,脸色稍缓,哼了一声:“罢了,就依你。站一旁伺候吧。”
“谢唐公!”林溪赔笑着深施一礼,退到李世民身侧。
李世民冲她笑着点点头,自己还没动筷,先盛了一大碗嫩羊肉,就着烤饼递到她手里。
林溪咧嘴一笑,识趣地退到阴影里,压着声音猛吃起来。
屋外夜风吹过,窗棂微微晃动,灯火摇曳,映得桌上人影晃动。
独孤怀恩端起酒盏,先敬了李渊一杯,笑道:“李兄,我这从长安赶到武功,真是颠得骨头都散了。”
“朝廷近来盯得紧,连我这闲人都被撵到陇西郡去做都尉,路过你这儿,总得来蹭顿饭吧!”
李渊淡淡一笑,抿了口酒:“表弟言重了。陇西郡乃边陲重镇,你去了也好。”
独孤怀恩摆摆手,哼了一声:“重镇?那地方离吐谷浑近得很。朝廷说是平调,实际就是把我往边上扔,省得碍眼!”
话听着是自嘲,却透着十足的不甘。
李渊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奈笑笑,端起酒杯来默默喝了一口。
几人又套了几句家常,气氛渐渐热络。
独孤怀恩酒量不小,几杯下肚,脸更红了,话匣子彻底打开。
他拍着桌子,声音明显大了些。
“李兄,我跟你说,圣上这些年可是过得真不错!”
“你瞧他干的那些事儿——挖运河,造龙舟,满天下跑着玩儿就算了,现在又非要征什么高句丽!”
“从开春到现在,百万大军打了九个来月,耗资天价啊!结果呢,三十万人渡辽河,就回来了两千七百多人,资储器械全他娘送礼了,这打的什么窝囊仗?!”
“人家倒好,把国库也掏空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回了洛阳还不算,非得把咱们这帮老兄弟往死里整。”
“科举,搞什么科举?不就是想捧山东和江南那帮臭文人,把咱哥们儿全都挤出去嘛?!李兄,你说说,这种朝廷还能指望个屁!”
李渊闻言,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瞬不满。
低头喝了口酒,沉声敷衍道:“朝廷自有打算,咱们做臣子的,尽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