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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孤怀恩却不依不饶,酒气上头,声音倒更高了。

“哼,他杨广眼里哪有咱们这些兄弟?”

“建东都,削长安,杀的杀贬的贬,我瞧着,他是恨不得把关陇集团连根拔了!”

“这可真是念完经打和尚,吃饱了就骂厨子!”

“你说说,当年你爷爷、我爷爷那帮人,拼死拼活打下这江山,到头来便宜了谁?”

林溪站在一旁,手里端着酒壶,低头听着,心里暗竖个大拇指。

别的不说,这独孤怀恩还是有点儿血性,是个爽快人。

不像李渊,妥妥的官场老狐狸、笑面虎。也对,在杨广手下苟到最后的,能是一般人吗?

她偷瞄了李渊一眼,见他脸色愈加阴沉,手指颤抖着攥着酒盏,显然有些动气。

独孤怀恩却没察觉,灌了口酒,还继续胡咧咧。

“还有那次在朝堂上,杨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叫你‘婆婆面’!说你没骨气,尽会和稀泥。”

独孤怀恩灌了口酒,醉态更浓,斜眼看向李渊。

“李兄,我要是有你这份家底,早跟长安那帮家伙喝过几顿酒了!你呢,就这么忍着?”

这话一出,堂内空气顿时凝固。

李渊猛地一拍酒盏,“哐”的一声砸在桌上,碗筷震得乱颤。

他眉梢连跳几下,嘴角气得直抽,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眼神一冷,低声道:“表弟,醉了就少说两句。”

独孤怀恩一愣,察觉话说过了头,忙挤出个哈哈笑,赔罪道。

“哎呀,李兄,我这不是替你抱不平嘛!杨广那小子,太不地道了!”

话音落地,堂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独孤怀恩干笑两声,掩饰尴尬,端起酒盏咕咚灌了几口。

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道:“对了!你听没听过那首什么辽东……什么浪歌……来着?”

独孤怀恩醉眼眯成一条缝,扫了李渊一眼。

“就是山东那帮造反的小子唱的,可带劲儿了!李兄,你说是不是还有点儿意思?”

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大业七年,王薄在山东起义时编成,意思是百姓不要去辽东,也就是高句丽白白送死。

林溪想到这首点燃关东大地的年度劲爆金曲,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现在人听起来,这个歌名更像是杨广先生自己的成名曲——

“‘吾’向辽东‘浪’死歌”……

倒霉的是,这一笑刚好被独孤怀恩瞅见。

“你,小子,笑什么?”他醉醺醺地伸出大手,指了指林溪,粗声问道。

“怎么,你知道这歌?说给爷听听!”

“回表叔爷,您说的是‘无向辽东浪死歌’吧。”

林溪突然被点名,吓得脑子一溜号,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未落,立马后悔了。这不是杨广那个欢乐的浪死,而是山东百姓高举反隋大旗的起义呼声!

自己流民出身,平常提起来都得留着心,更何况是当着李渊的面儿,这不是追着给独孤怀恩递话头儿嘛?!

还是现代生活太安逸了,哪能一下子适应古代这说错一句话,都能掉脑袋的步步惊心啊?!

“对对对!哈哈,你小子还挺有学问!”

独孤怀恩乐得眉开眼笑,端着酒盏晃晃悠悠起身,踉跄几步走到林溪跟前。

一把捏住她的肩膀,酒气扑鼻:“来,小子,正好这里都是自家人。唱出来助助兴!唱得好,爷重重赏你!”

林溪肩膀一缩,忙低头赔笑道。

“表叔爷,小的哪敢啊……小的就是逃难时,偶然听路边人哼过两句。”

她抬起眼偷瞄一眼,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只求着装怂能糊弄过去。

“小的脑子笨,也就能记得个名儿……真不会唱啊,实在是怕唱砸了扫您的兴!”

独孤怀恩红着脸,鼻子里哼出两声冷笑,手上猛地一使劲儿。

林溪感到肩膀一阵抽痛,咬着牙直皱眉。

“世民,你这随从挺有胆儿啊。”

独孤怀恩扭头瞪向李世民,脸上的堆满了怒气,语气阴沉。

“在你们李家,表叔使唤个小崽子都不行了?”

“还是说,连个歌儿你们都不敢唱?”

李世民闻言,搁下酒盏。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起身,走到林溪身旁,面上仍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可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

他抬手轻轻搭上独孤怀恩正用力的手上。

“表叔,您醉了,林溪这小子笨拙,不会唱什么正经歌。您要助兴也罢了,何必跟他较真?”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林溪,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告。

“愣着干什么?表叔让你唱,你就随便哼两句,别惹他不高兴。”

独孤怀恩被李世民这一搭,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哼道:“世民,你还真护着他!”

他晃荡着退回座位,酒盏往桌上一砸,瞪着林溪道。

“唱!唱不好,爷可不饶你!”

林溪肩膀一松,暗吸了口气。

心想,这位爷是分明是想故意找茬,夹枪带棒地句句说给李渊听呢!

真唱了《无向辽东浪死歌》那就是找死!

可不唱又得罪人,二公子这语气……分明也不乐意我唱啊!

她偷看了李世民一眼,见他嘴角虽挂着笑,眼里却冷得像结了霜。

林溪咽了口唾沫,手心使劲在衣服上蹭了蹭,清清嗓子,结结巴巴开了口。

“那个……表叔爷,小的就献丑了。”

“我向着辽东望,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她低喘口气,憋得的满脸通红,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哼。

“在那青山绿水旁,门前两棵大白杨,齐整整的篱笆院,一间小草房啊。”

唱到这儿,声音越来越低,缩着脖子,感觉自己再继续玩歌曲串烧,就要崩溃了。

“辽东的冬,刮西北风,半夜三更总雪打灯。”

“大棉袄二棉裤,里头是羊皮外头裹着布。”

……

此刻,林溪只需要一条地缝儿。

要是独孤怀恩还不喊停的话,再彪悍的社牛都得光荣阵亡了。

霎那间,大堂又一次一片寂静。

不知道是被她这顿输出给震撼到了,还是实在找不着词儿来评判。

林溪心中暗叹:实在不该对这首慷慨悲壮的反隋长歌如此玩笑!形势所逼,只能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对那运河边死难的十万民夫和数十万流亡百姓,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只有在心里深深哀悼。

可对于大部分世家权贵来说,所谓百姓伤亡,不过是一个嫌少不嫌多的数字,一个痛骂杨广无道昏君的由头罢了……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独孤怀恩愣了半晌,抬头瞅了瞅面沉似水的李渊,又望向面无表情的李世民。

突然一拍桌子,随即爆发出一阵略显尴尬的哈哈大笑。

“这啥乱七八糟的?松花江?大豆高粱?还棉袄棉裤,跟赶集似的!”

他笑得肩膀直颤,指着林溪道:“你这小崽子,哼得倒挺新鲜,罢了,爷不跟你计较!”

他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醉态更浓,像是忘了刚才的火气。

李世民重新坐下,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面上仍带着笑,可手指攥着盏沿微微用力,眼底的冷意还未散尽。

他瞥了林溪一眼,低声道:“行了,别杵着了,下去站好。”

李渊这边冷眼旁观,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吭声。

眼神望望李世民,又转在独孤怀恩身上狠狠扫了扫,便沉沉地落回酒盏上。

李世民领会意图,迅速起身,径直走向独孤怀恩,伸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惯常一笑,语气平稳得听不出喜怒。

“表叔,您这是有点儿喝醉了,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独孤怀恩醉眼迷蒙,被李世民这一扶,晃了晃身子,手里的酒盏差点没端稳。

抬头撞上少年的目光,几分寒意,像是软刀划过,顿时酒意醒了一半。

他眯起眼,打量了李世民片刻,忽地哈哈一笑,就坡下驴。

“哎哟,世民说得对,我这是喝糊涂了!得,得,时候不早了,歇着去!”

李渊坐在上首,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收尾,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晚最舒心的一句话。

“怀恩,今日你说的,都是酒话罢了。”

“既然来了,不如就在府上住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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