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这边,顾家把庭院里的树全系上了红丝带,保不齐也在树枝上用红纸打个欢喜结。
又顺着游廊一共摆了六桌,粗瓷碗摞得比脸盆高出半棵树,碗都借到胡同里隔壁院去。
位置可能不够,但没关系,挤一挤总能坐下,实在不行就吃二轮。
“顾师傅这回娶儿媳可下足了血本!不止把压箱底的腊肠都煮了,听说昨儿半夜还往副食店跑了两趟——”郑大爷的烟袋锅子磕在青砖地上敲了两下。
“可不?”
李婆婆捏着半块槽子糕凑过来,嘴角还粘着两三粒的糕点渣:“你们不知道,东跨院老孙家的蜂窝煤借了十八块,我亲眼见着顾婶往那喜盆里塞红皮鸡蛋。”
突然,有个温温柔柔但怪里怪气的声音插入进来:“要说顾家这新媳妇啊,模样倒是周正,身段太长,还有这手……”
“手咋了?”
“白得跟供销社橱窗里的搪瓷娃娃似的!正经工人家的闺女,哪养得出这身细皮嫩肉?”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三十四岁的妇人,五官底子很不错,她的眉毛也能看得出精心描过,很标准的柳叶形,说话时总是低眉顺眼看人,尤其是对着院子里的男人,不分年纪。
“好你个刘寡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铜盆里的鲫鱼猛地甩尾,溅了赵菊花一脸腥水,王婶的刮鳞刀在鱼鳃处利落一转:“人家兰丫头父母都是清清白白的工人,祖上还是八倍贫民,不比你这一身的细皮嫩肉。”
刘寡妇并不姓刘。
大家也忘记她姓什么,六几年机械厂曾在晚上出过一场火灾,烧毁两个车间,死伤不少人。
他们院里便有四个,赵菊花丈夫是一个,这刘寡妇的丈夫也是一个,还有一对是前院贾大爷的儿子儿媳,也是最惨的。
刘寡妇在丈夫死后便随了夫姓,来躲过被娘家逼她二次出嫁。
她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刘杏儿,如今继承她爸工作在机械厂上班,向顾立东告白没成功那个。
刘寡妇果然垂头抬眼,作出一副可怜模样,几个闲汉立马想帮忙说话,王婶菜刀一剁,憋了回去。
东墙根临时搭的土灶台葱油爆炒,腊肠在热油里蜷成小月亮,混着葱姜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吞咽口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客人们迫切盼着新郎赶紧接了新娘回来,更有人一分钟来问三回。
“新娘子来喽——”
脆生生的童音刚起,苏玉兰鞋尖才沾着地皮,火辣辣的目光便从筒子楼各层蜂窝似的窗口涌来。
三四十双眼睛亮晶晶地扎在身上,好像是过去正月十五庙会看花灯。
顾卫东铁塔似的身子往跟前一横,把新媳妇儿严严实实挡在影子里。
却见苏玉兰笑盈盈掏出个印花手帕包,哗啦啦倒出满把水果糖。
玻璃纸裹着的橘子瓣糖、嵌着花生碎的牛轧糖,引得小崽子们嗷嗷直叫,但必须排队才有。
才一会儿,刚刚还上蹿下跳的皮猴们,个个含着糖球鼓着腮帮,比学堂里最规矩的童子军还安分。
“李婶儿你这新剪的头发可真精神!”、“张叔这钢笔是英雄牌的吧?”
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哄得一个孤寡老太太差点把压箱底的玉镯子褪下来往她腕上套,很快又被她笑盈盈地套了回去。
“瞧瞧这水葱儿似的闺女!人家纺织厂一枝花,全是便宜这榆木疙瘩了!”
顾立东连连称是,酷男靓女,好不搭配。
当然,也有遇见不合时宜的举着工农牌小二白凑了过来,酒气混着蛤蜊油味儿直往人跟前扑:“嫂子,你还有没有认识跟你一样漂亮的姑娘啊?”
顾立东拳头痒,想跟这人切磋,正要开口,衣袖却被轻轻一扯。
苏玉兰指尖勾着他小拇指,杏眼里漾着狡黠的光:“我的漂亮小姐妹可多了,但她们都说,找对象啊就得找会掌勺的。”
笑声像是鞭炮一样被炸开,不少人都在议:“这顾家新媳妇看上去瘦瘦弱弱,但爽朗大气。”
“该进屋了。”顾萍萍从里院走出来温声提醒。
又见院门口道糖纸簌簌落,儿子飞飞又双叒叕在吃糖,口袋里漏出半截玻璃纸,被他娘揪着后领拎进怀里轻拍了下屁股。
“二姐。”在顾立东的介绍下,苏玉兰红着脸唤了一声,声音并不小。
“三弟妹真漂亮。”
顾萍萍瞅着新媳妇也喜欢,谢谢不止长得漂亮讨喜,手艺也好,给她织的围巾针脚密实,鸢尾花重重叠叠跟真的一样。
顾芝芝从二姐背后探出个头来,家里都是大个子,偏偏她是小个子,也最爱蹦哒,看着新娘子叹,难怪三哥这么稀罕呢。
在众人的簇拥下,新婚小夫妻入了里院堂屋,刚一进门,苏玉兰就被塞了碗酸酸甜甜的酸梅汤。
“瞧瞧这汗珠子,立东这傻狍子光知道盯着媳妇儿傻乐,也不知道给媳妇儿扇扇风。”马春花话没说完,自己手里的蒲扇先摇起来。
看热闹的婶子们哄笑起来:“老嫂子糊涂啦,这新媳妇进门给公公婆婆敬茶,哪里有倒着来的。”
“茶汤能解渴还是能败火?”马春花诡辩,“现在是新社会,咱不流行旧社会那套,咱家的规矩——”
她忽然放柔了声气,虎口的老茧蹭着新媳妇细嫩的掌心:“就是疼人得往心坎里疼。”
苏玉兰抿着酸甜沁凉的汤水,余光瞥见顾立东耳尖泛红,两人也顺势给顾满仓、马春花敬一杯酸梅汤,正式改口:“爸,妈。”
“哎。”
马春花接过杯子时,手抖成了风里的烛火,又忍不住想抹眼泪。
顾满仓赶紧递给儿媳一个红包:“往后这就是你自个儿的家,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过日子。”
好多人伸着脖子瞅那厚度,但苏玉兰并未拆开,眼观鼻鼻观心,笑涡里漾着蜜:“谢谢爸。”
却见马春花竟又“啪”地又拍出个红封,震得茶几上桂圆都蹦了三蹦,攥着儿媳的手就往自己心口按:“从现在起,玉兰就是打咱心尖上掉下来的肉。”
在满屋子的起哄声中,顾立东脊梁骨挺得笔直,目光灼灼望着苏玉兰:“我把命系在这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