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水,冷得刺骨,凌雪左肩的伤口在冰水中浸泡得麻木,又被翻涌的魔气激得重新撕裂开来。猩红的血丝在墨色的潭水中晕开,又被刺骨的寒意冻成细碎的冰晶。她靠着潭底嶙峋的玄冰,肺叶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殆尽,冰冷的潭水带着死亡的窒息感,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视线开始模糊,只有上方那一片被扭曲的、墨绿色的潭水光影。
结束了么?师尊拼死塞入她掌心的那枚温润玉珏,似乎还在隐隐发烫,提醒着她血仇未报。可九幽噬魂毒在经脉里疯狂撕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压榨着她仅存的意志。《冰魄忘情诀》凝成的护体冰莲早已黯淡无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纸。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时,头顶那片墨绿色的光影骤然凝固。
不,不是凝固,是冻结!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万载玄冰,轰然降临!整个寒潭瞬间停止了流动,沸腾的魔气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潭水,连同其中漂浮的碎冰、逸散的血丝、翻涌的魔气,刹那间冻结成一块巨大无比、浑浊不堪的黑色琥珀!
凌雪感觉自己也被封在了这块巨大的冰坨之中,连眼睫都无法颤动分毫。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呻吟。透过模糊扭曲的冰层,她看到一道身影,踏着凝固的虚空,一步步“走”了下来。
墨色的衣袍翻滚着,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渊,其上流淌着暗银色的诡异魔纹,每一次衣袂的翻动,都带起无声的黑色涟漪,将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彻底吞噬。他踏过的虚空,留下一个个清晰的、燃烧着黑色冰焰的足印。那张脸,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眼睛——那双眼,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亘古的寒夜,没有丝毫属于活物的温度,只有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毁灭一切的冰冷。
影阁少主,夜无痕!魔门年轻一代最令人胆寒的煞星!
他停在了凌雪上方,隔着厚厚的冰层。凌雪甚至能看清他衣袍上繁复的暗纹,感受到那目光穿透冰层,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她的灵魂上,带来一种连九幽噬魂毒都无法比拟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战栗。死亡,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可触。
逃?无处可逃。战?无异蚍蜉撼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也压倒了功法的冰冷指令。在冻结的死亡牢笼里,一股不甘的、混合着滔天恨意的火焰,在凌雪濒临熄灭的心头轰然炸开!不能死在这里!血仇未报,师门冤屈未雪!
“嗬……”一声嘶哑破碎的低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早已枯竭的丹田深处,仿佛被这股绝境中的疯狂点燃,强行榨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冰魄玄气!这丝气机微弱得可怜,却在《冰魄忘情诀》的催动下,爆发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嗤——!”
冻结的寒潭冰面,被一道骤然亮起的、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的冰蓝色剑罡撕裂!这剑罡并非外物,而是凌雪以自身最后一口精血,混合着残存的冰魄玄气,凝聚成的一缕本命冰魄剑气!它无视了冻结的潭水,如同挣脱囚笼的极光,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力、所有的恨意与不甘,决绝地刺向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生死的魔影!
剑罡破冰而出,直指夜无痕的咽喉!速度之快,在凝固的空气中拉出一道凄厉的冰痕!
这是绝望的反击,是蝼蚁对苍穹的最后一刺!
面对这足以瞬间洞穿精钢的冰魄剑气,夜无痕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随意地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优雅,仿佛只是要去拈起一片飘落的雪花。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得令人心悸的金属交鸣声响起。
那凝聚了凌雪全部精气神、带着决死意志的冰魄剑气,竟被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巧巧地夹在了指间!剑罡上吞吐的冰寒锋芒,在他指端缭绕的、更幽深更凝练的魔气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溃散、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荡起。
剑气崩碎的反噬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凌雪胸口,她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在身前冻结的冰壁上,绽开一朵刺目凄艳的血花。最后的力量彻底耗尽,身体软软地向冰冷的潭底滑落,意识沉沦前最后的景象,是那双深不见底的漠然眼眸,以及那两根轻易碾碎她所有希望的手指。
结束了……
然而,预想中洞穿咽喉的冰冷锋刃并未落下。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并非攻击,反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禁锢感,攫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将她从冰冷的潭水中硬生生提了出来!
“哗啦——”
水花四溅,凌雪如同破败的玩偶,被那股力量甩在冻结如镜的潭边冰面上。彻骨的冰寒透过湿透的衣衫刺入骨髓,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身下洁白的冰面。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寒潭边响起,如同丧钟敲在心头。
夜无痕一步步走近,墨色的长靴踏在冰面上,悄无声息,却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他停在凌雪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冰面上、狼狈不堪的女子。冰冷的潭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散乱的黑发不断滴落,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缓缓俯身,阴影将凌雪完全笼罩。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抬起了凌雪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对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那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寸寸扫过,审视着这张被寒毒和伤势折磨得毫无血色的容颜,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凌雪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裁决。死亡,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力道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冰冷的指尖顺着她下颌的弧线,滑向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凌雪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冰魄功法在濒死的刺激下本能地想要运转护体,却被她死死压制住——在这位魔门少主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带来更可怕的折磨。她只是紧闭着眼,感受着那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般,缓缓抚过她颈侧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的鸡皮疙瘩。
指尖最终停留在一个微凉的硬物上。
那是紧贴着她颈间肌肤的一枚吊坠。形状并不规则,非金非玉,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冰蓝色,中心仿佛氤氲着一缕极淡的、随时会散去的白雾。它朴实无华,在凌雪沾染血污的颈间毫不起眼,是师门被灭那夜,师尊临死前塞入她手中的唯一遗物。
夜无痕的指尖,就停在这枚小小的冰晶吊坠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寒潭死寂,连风都停止了呜咽。
凌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停留在吊坠上的手指,不再仅仅是冰冷。它似乎在……微微颤抖?不,不是颤抖,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剧烈的能量波动,透过那薄薄的手套传递出来!那波动并非源自外界,更像是从夜无痕的身体内部震荡而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震惊……甚至是一丝……荒谬的熟悉?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冰晶吊坠上。深渊般的瞳孔深处,漠然与冷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在疯狂翻涌——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
那深不见底的魔气,在他周身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爆发出无声的咆哮!冻结的寒潭冰面,以他立足之处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是……你?”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压抑了万载岁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嗓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凌雪的耳畔!
她猛地睁开眼,撞入那双翻涌着滔天巨浪的魔瞳。那双眼睛,此刻不再冰冷,不再漠然,里面充斥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复杂情绪,死死地锁定了她颈间那枚小小的吊坠!
他认识这吊坠?这怎么可能?!
凌雪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死亡的恐惧。这吊坠是师门之物,师尊所赠,与魔门少主夜无痕,怎会有半点关联?
就在凌雪心神剧震,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诡异一幕时——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骤然响起!
夜无痕腰侧那柄仿佛由最深沉夜色凝聚而成的魔剑——幽冥剑,竟自行离鞘三寸!漆黑如墨的剑身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剑锋所指,并非凌雪,而是虚空。剑身之上,无数细小的暗金色符文如同被点燃般次第亮起,发出幽暗的光,一股毁天灭地的凶戾剑意轰然爆发!
这股剑意是如此纯粹,如此暴虐,带着屠戮万灵、破灭万法的恐怖意志!寒潭周围嶙峋的冰柱在这无形的剑意压迫下,“咔嚓”“咔嚓”接连爆碎成漫天冰粉!冻结的潭水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疯狂蔓延!
凌雪首当其冲,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意志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刺入她的神魂!《冰魄忘情诀》凝成的最后一丝防御瞬间崩溃,她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几乎要被这股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志碾碎灵智!这剑意,比她之前遭遇的任何影阁杀手都要恐怖千万倍!
然而,就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剑意攀升至顶点,即将撕裂虚空、将眼前一切彻底湮灭的刹那——
那只停留在冰晶吊坠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夜无痕周身剧烈翻腾的魔气骤然一滞,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近乎痛苦的挣扎。仿佛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一股是幽冥剑出鞘时带来的、源自《幽冥影劫经》本源的、毁灭一切的冰冷杀意;另一股,则是被那枚冰晶吊坠强行唤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理解也无法磨灭的悸动与……剧痛?
“嗡——!”
一声沉闷的剑鸣,带着不甘的哀鸣。
那离鞘三寸、魔焰滔天的幽冥剑,竟硬生生地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压了回去!暗金色的符文瞬间黯淡,汹涌的毁灭剑意如同被无形的堤坝拦截,轰然倒卷而回,尽数敛入那漆黑的剑鞘之中!
一切发生得极快,从剑意爆发到强行归鞘,不过瞬息之间。
夜无痕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捏着凌雪下巴的手并未松开。但他周身狂暴的魔气已经平复下来,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变得更加幽邃,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表面平静,底下却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凌雪颈间那枚小小的冰晶吊坠,仿佛要透过它,看到某个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身影。
凌雪瘫在冰面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浑身发软。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剑意,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擦肩而过。此刻,劫后余生的惊悸尚未平复,更大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缠绕心头——他为何停手?为何看到这吊坠反应如此剧烈?那声沙哑的“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死寂重新笼罩了寒潭。只有凌雪压抑的喘息声,和冰面细微的“咔嚓”碎裂声在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是一刻。
夜无痕终于动了。
他缓缓松开了捏着凌雪下巴的手,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凌雪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魔门少主姿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
他看也没看瘫软在地的凌雪,目光投向远处翻涌的魔雾,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与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做我的影,奉我为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凌雪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便护你周全,并助你压制体内奇毒。”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块婴儿巴掌大小、通体暗红、仿佛由凝固的血液雕琢而成的令牌,被他随手抛出。
“啪嗒。”
令牌精准地落在凌雪眼前冻结的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令牌触碰到冰面的瞬间,竟没有滑开,反而微微嵌入冰层,边缘散发出丝丝缕缕灼热的气息,将周围的薄冰融化出一个小坑。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狰狞扭曲的“影”字,背面则是繁复的、仿佛活物般流动的魔纹。
血玉令牌!影阁少主专属影卫的信物!
凌雪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令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做他的影?奉他为主?这简直是比死亡更屈辱的选择!影卫是什么?是主人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卑贱的奴!失去自我,失去自由,彻底沦为杀戮的工具!
可……拒绝呢?
寒潭的冰冷刺骨,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九幽噬魂毒在经脉里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再次爆发,将她拖入生不如死的深渊。死亡就在眼前,只需他一个念头。
血仇未报!师门冤屈未雪!师尊临死前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但更强烈的求生欲望和不甘,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的理智。她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失血而苍白僵硬,慢慢伸向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玉令牌。
指尖触碰到令牌的瞬间,一股灼热中带着阴寒的诡异力量猛地窜入体内,激得她浑身一颤。她咬紧牙关,猛地将那令牌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质硌着皮肉,那灼热的气息却仿佛烙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抬起头,迎上夜无痕俯视的目光。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已经彻底平息,只剩下深不可测的漠然,仿佛刚才的失控和那句“是你?”都只是她的幻觉。
凌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恨意、屈辱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决绝。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驯服,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属下,遵命。”
声音很轻,消散在寒潭冰冷的空气里。
夜无痕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低垂的眼睑,直刺入她竭力隐藏的灵魂深处。片刻后,他转过身,墨色的袍角在凝固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跟上。”
冰冷的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两道无形的枷锁,重重地套在了凌雪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