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垂眸,这已经是徐嬷嬷今日第三次挑她的错了。
她余光瞥见陆明嫣歪立在一旁掩唇轻笑,红宝石头面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徐嬷嬷只当没看见她不合规矩的模样,反倒把戒尺往沈清梧那边又挪了半寸。
“嬷嬷教训的是。”她温顺地俯身,连发间银簪的流苏都纹丝不动。
徐嬷嬷心里暗叹,她在尚仪局三十年,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
眼前这姑娘行止坐卧皆如尺量,礼仪更是无可挑剔,看似温顺,实则骨子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矜贵。
这哪是江南小户能教出来的规矩?
袖袋里秦氏给的金叶子突然变得滚烫。
徐嬷嬷余光扫过陆明嫣,那丫头正用蔻丹在案几上画圈玩,连最基本的“女子坐不摇膝”都做不到。
“嬷嬷~”陆明嫣突然娇声唤道,她的贴身丫鬟芳菲正拼命使眼色,“嫣儿突然有些头晕……”
徐嬷嬷手中戒尺一顿。
也罢,侯夫人她惹不起,既然收了银子,学生不愿学她也不强求,横竖怪不到她头上。
“既然二小姐不适,今日就到此为止。”
陆明嫣立刻精神抖擞地跳起来,芳菲方才比划的“表少爷”四个字,让她心都要飞出来了!
……
魏昭猫着腰钻进假山后的窄径。
他太了解那个表妹了,但凡听说他入府,定会像闻到蜜糖的蜂子似的扑上来。
“这次总该……”他得意地回头张望,却猛地撞见一抹素色身影转过回廊。
春日薄阳透过新发的海棠枝桠,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少女瓷白的脸庞像是从水墨画中突然洇出的色彩,惊得他一时忘了呼吸。
那一瞬,魏昭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泼了一砚新墨,浓烈的惊艳在胸腔里晕染开来。
少女低垂的睫羽,微抿的唇线,甚至是鬓边一缕被风拂起的青丝,都像是有人执笔在他心上细细勾勒。
他脱口而出:“这位妹妹怎么从未见过?”
沈清梧笑了。
那笑容比三月海棠初破蕊还要清艳,却又在转瞬间敛去,仿佛枝头掠过的春风,只余下几片零落的花影。
魏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眉眼飞扬如初升的朝阳。
若说上一世有谁最对不住,大约便是眼前这个赤诚的少年了。
沈清梧望着魏昭神采飞扬的侧脸,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记得他捧着一腔热血而来,却被她亲手推开;记得她声名狼藉时,唯有他逆着众人目光,执意要带她离开。
那时的魏昭多像一束光啊,照亮她深陷的泥沼,却也让她更清楚地看见自己满身污秽。
只是她不愿欠他这份情,也不愿将这个如朝阳般的少年拉入深渊。
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时,语气冷淡得近乎刻薄,“魏昭,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后来听说他连夜请命去了北疆,一直到她死,也未曾见过。
如今重活一世,再见到这双澄澈的眼睛,沈清梧心底既欢喜又酸楚。
只是这一世她注定要与诸多男人纠缠,又何必徒惹相思,误他前程?
而且以魏昭的身份,在这出戏里也只是一个配角。
想到这里,她忽然冷了脸色:“公子请自重。”说罢,转身便走。
魏昭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
他想追,又怕唐突了佳人。
想喊,又怕被当成登徒子。
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素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连片衣角都没留下。
若是佳人以为她是什么登徒子便不好了。
他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
“少爷?”阿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早走没影儿了。”
魏昭突然回神,刚刚那女子虽然衣着素净,但是一身气度却绝不是侍女。
他一把抓住随从的胳膊,“走,咱们去问表哥!”
……
书房。
陆明渊正在临帖,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三寸,一滴墨将落未落。
“表哥!”魏昭风风火火闯进来,“府里今日可来了什么人?”
陆明渊笔尖一顿,笔尖的墨终于落下,在“静”字上晕开一团污渍。
他搁下笔,抬眸时已换上温润笑意:“阿昭,何事这般着急?”
“就是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大概这么高——”魏昭比划着,“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眼睛像星星一样……”
陆明渊轻笑摇头,转向研书:“今日可有客至?”
侍立一旁的研书立刻躬身:“回爷的话,今日府中并未来客。”
魏昭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不可能啊,难道真是普通侍女?”他忽然转向研书,“府里近日可来了什么客人?”
研书偷瞄了眼自家主子,见世子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低声道:“倒是有一位……江南来的表小姐,暂住在听雪轩。”
“听雪轩?”
魏昭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还真是个妹妹!”
陆明渊执壶为他斟了杯茶,袖口云纹分毫不乱:“你见过了?”
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动声色地将魏昭瞬间雀跃的神情尽收眼底。
“表哥,听雪轩怎么走?”魏昭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陆明嫣娇滴滴的声音:“哥哥在吗?可有见到阿昭表哥?”
魏昭顿时如临大敌,一个闪身躲到书架后,冲陆明渊拼命摆手。
“世子爷,”门外小厮喊道:“二小姐……”
“请她进来吧。”
陆明渊含笑放下茶壶,余光瞥见魏昭在书架后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
陆明嫣提着裙摆进门,目光在书房转了一圈:“哥哥方才可有人来过?我明明听见……”
“你听差了。”
陆明渊温声打断,“正巧你来了,这些日子听说你在学规矩,正好让我看看,你学得如何了。”
“我突然想起母亲有事找我!”陆明嫣慌忙后退两步,“哥哥忙,我先走了!”
待脚步声远去,魏昭长舒一口气钻出来:“多谢表哥!”
他拍了拍衣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表哥,你先忙,我突然想起刚刚玉佩掉了,得去寻寻。”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往外走,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轻风。
陆明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在魏昭即将跨出门槛时温声开口:“上月摔了胳膊,姑母特意来信叮嘱我……”
“知道啦!”魏昭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逆着光的背影说不出的潇洒。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多嘴!”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远,最后几个字已经飘到了院子里。
陆明渊望着那道消失在光影中的身影,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青瓷杯沿,想来温润的眸中闪过某种冷峻。
这个从江南来的表妹,倒是个会惹事的。
魏昭是姑母的心头肉,当年姑母随姑父远赴北疆时,那双含泪的眼睛至今难忘。
“去查查,阿昭今日怎会遇到表小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