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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碎片:菲律宾篇》这本悬疑灵异小说造成的玄念太多,给人看不够的感觉。好奇的眼睛虽然没有过多华丽的词造,但是故事起伏迭宕,能够使之引人入胜,主角为马桑。喜欢悬疑灵异小说的书友可以一看,《时间碎片:菲律宾篇》小说已经写了670332字,目前连载最新章节第14章。主要讲述了:飞机巨大的引擎声浪终于被首都机场廊桥的沉闷空气吞没。2010年7月1日的夜,带着北京特有的、裹挟了尘土与槐花气息的闷热,扑面而来。七月流火,地面蒸腾起白日积蓄的燥意,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我拖着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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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碎片:菲律宾篇》精彩章节试读

飞机巨大的引擎声浪终于被首都机场廊桥的沉闷空气吞没。2010年7月1日的夜,带着北京特有的、裹挟了尘土与槐花气息的闷热,扑面而来。七月流火,地面蒸腾起白日积蓄的燥意,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我拖着简单的行李,穿过熙攘的人潮,那喧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阔别经年,属于这座城市的独特脉动——一种混杂了千年帝都的沉厚与新兴都市的焦灼——在踏入航站楼外那团温热夜气的瞬间,重新撞入我的感知。

国贸三期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像一幅巨大的、流动的油画。我站在窗前,脚下是璀璨到近乎迷幻的灯火之海。长安街的车流是熔金的河,蜿蜒着注入远处更深沉的黑暗;CBD的摩天楼群如同冰冷的、插满光刃的黑色巨岩,切割着沉厚的夜幕。巨大的水晶吊灯在身后无声垂落,五条由无数施华洛世奇水晶精密构筑的龙形灯饰,自挑高近七米的穹顶倾泻而下,冰冷的光瀑在脚下昂贵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流淌、碎裂,映照着空旷得近乎寂寥的客厅。那张长达十米的黑檀木长桌,在龙灯的辉光下沉默地延伸,像一条通往虚无的幽深隧道。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一丝不苟,如同某种精密的医疗器械在恒温运转。苏婉,那个永远穿着得体旗袍、行动无声的女管家,在我踏入玄关的那一刻,便已将温热的湿毛巾和一杯恰到好处的柠檬水放在了玄关的矮几上。此刻,她已悄然隐入背景,仿佛从未出现,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缕极淡的、属于上好丝绸和洁净皂荚的气息,证明她曾来过。她的存在,如同这精心设计的空间本身,是极致秩序与效率的化身。

协和医学院那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陈旧书籍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学术气息的味道,在踏入古老主楼拱门的瞬间,便重新捕获了我。这气息,比任何影像都更直接地唤醒了记忆深处的神经末梢。雕花的木门厚重,推开时发出悠长的叹息。林老的办公室依旧拥挤不堪,书籍和资料如同拥有了生命,从地面一直攀援到天花板的书架上,又在窗台、沙发扶手甚至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蔓延开来,构筑成一座知识的丛林。林老正伏案疾书,花白的头发倔强地支棱着。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浑浊却锐利如手术刀的目光穿透老花镜片,精准地钉在我脸上。

“哟!稀客!我们的‘十二翼黑天使’舍得从东洋仙山飞回来了?”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重重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嘴角咧开一个带着戏谑的弧度,眼角的皱纹却深刻得如同刀刻。“翅膀没给霓虹国的生鱼片泡软乎吧?”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校长周明远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样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和而深邃。他朝我微微颔首:“马桑,欢迎回来。你回来的消息,可是让整个医学院都沸腾了。”他转向林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老师,您看,我就说马桑肯定第一时间会来看您。”

“哼,不看我这老头子,他看谁去?”林老鼻腔里哼出一声,手指却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击起来,那是他陷入思考或追忆时的标志性动作。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落在了更久远的时光尘埃里。“当年这小子,毛都没长齐,跟着他爹钻山沟救灾。嘿!我亲眼看见的,就凭一把瑞士军刀,几根破布条子,手套脏得看不出颜色,愣是把一个被塌方木头压烂了腿的汉子,从阎王爷的簿子上给划拉回来了!那手法……”他顿了顿,手指在空中虚虚一划,仿佛在描摹某种精妙的轨迹,“……灵性!天生的手,天生的脑子!就为这个,老头子我拍着桌子,跟那群老古板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娃子,老子收定了!’”

他猛地指向站在一旁的周明远:“还有你!当时不吭声,心里指不定也犯嘀咕呢!要不是我指着鼻子骂:‘不给我这徒弟把入学手续办利索了,老头子我立马卷铺盖走人,消失!’你能痛快?”

周明远扶了扶眼镜,笑容有些无奈:“老师慧眼识珠,明远只有佩服的份。”

“慧眼?识珠?”林老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得意,“那是老子拿一辈子的名声押的宝!算上那次入学,再加上后来破格让他提前毕业去京都折腾……两次!马桑,你小子欠我老头子两份天大的人情!人情债,怎么还?”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林老,您直说。手术台?还是别的?这次回来,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您老的账。”

“嘿!明白人!”林老一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声音,“十台!起步价!教学手术,示范手术,疑难手术,专挑硬骨头啃!让你那些师弟师妹们开开眼,知道知道什么叫‘稳准狠’,什么叫‘十二翼’!”他伸出十根枯瘦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随即又狡黠地眯起眼,“不过嘛,老头子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知道你忙,可以分期付款!就是这利息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像精明的债主在盘算。

“利息?”我挑眉。

“对!利息!”林老斩钉截铁,“就是得加码!一台顶两台,保质保量!怎么样,公平吧?”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周明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早已习惯了老师这套“强买强卖”的逻辑。

“行。”我点点头,没有半分犹豫,“利息就利息。您老划下道来,我接着。”

林老满意地靠回椅背,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他端起桌上的紫砂壶,啜了一口浓茶,这才慢悠悠地问起:“说说,在日本,捣鼓那些个传染病,图个啥?协和的金字招牌还不够你折腾的?非得跑人家那儿去?”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郁郁葱葱的古树,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短板,林老。战场急救我熟,但大规模传染病的防控、传播链的建模分析,是我的盲区。京都大学在病毒学和流行病数学模型方面,有独到之处。”我转过身,目光沉静,“而且,您忘了?当年在汶川、在玉树,看着那些因为信息滞后、资源调配混乱而蔓延的疫情,我就想过,能不能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去预测、去阻断疾病的传播?数字,有时候比手术刀更锋利。数学,也是我的老本行啊。”

“数学?”林老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乎顽童的笑容,他指着我对周明远说,“听听!听听!这小子!当年解剖课满分,高等数学也拿满分!文理通杀的主儿!现在倒好,用数学去算病毒了?你这路子,可真是够野的!”

周明远适时地接上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马桑,老师说得对,你路子野,思路新,这正是我们急需的。你回来的消息传开,医学院上下都震动了。别说学生们激动得想挑战你这位‘传奇师兄’,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盼着你带来些新东西。”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国际合作,示范手术,前沿讲座……学校希望你能多留些日子。你看,有些学生为了等你,暑假都推迟了行程。这份热情和期待,你可不能辜负啊。”

林老在一旁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为周明远的话盖上了权威的印章。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沙特那边那个小王子,撒鲁曼是吧?还有菲律宾那个卡洛斯,电话都追到我这儿来了!开出的条件,啧啧,听着都吓人。你怎么想的?真要去菲律宾那地方?穷山恶水的,比得上沙特的金山银山?”

“卡洛斯是我的朋友。”我简单地回答,眼前闪过那个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院走廊里,总是带着热情笑容、眼神却藏着家族重担的菲律宾青年。“他家族在吕宋岛的医疗产业陷入困境,他想治病救人,也想重振家业。撒鲁曼殿下能提供资金,但卡洛斯需要有人帮他架起桥。这比单纯在沙特做一台天价手术,更有挑战,也更有意思。”

“有意思?”林老嘟囔了一句,摇摇头,“行吧,你小子主意正,老头子懒得管。不过……”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甭管你接下来要去哪座火焰山扑腾,眼前协和这‘十台债’,得先清一部分!场地、病人、直播设备,明远都给你备好了!”

周明远立刻接口,语速平缓却条理分明:“后天上午八点,第一附属医院一号手术室,教学示范手术。病人是一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女小提琴家,林薇女士。她的情况非常特殊,左侧颞叶深部有一个位置刁钻的血管母细胞瘤,紧贴听觉皮层和重要的运动神经束。手术要求极高,既要彻底切除肿瘤,又要最大限度保护她的听觉和手部精细运动功能,这是她艺术生命的根本。国内外顶尖专家会诊过多次,风险极大。林薇女士本人和家属,在了解你的背景后,强烈要求由你主刀,并同意进行全网直播教学。”

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所有影像资料、病理报告、术前评估都在这里。病人意志非常坚定,她愿意为医学进步承担直播的风险。”

我接过沉甸甸的档案袋,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微凉和韧性。林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穿透档案袋的厚度传来:“小子,这头一炮,只许响,不许哑。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老头子我的老脸,协和的金字招牌,还有那位音乐家的命和前程,都搁你手上了!”

走出林老那座被书山学海淹没的办公室,协和医学院特有的氛围变得更加具体而微。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年轻面孔,白大褂下摆带起的微风,实验室隐约传出的仪器滴答声,还有那无处不在、仿佛已渗入砖缝墙皮的消毒水气息,都像细密的针尖,轻轻刺探着我刻意筑起的心理堤防。讨厌医院——除了必要的手术台,这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从未消失。我加快脚步,将那些白色的身影和刺鼻的气味甩在身后。

当晚的聚会定在什刹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四合院私家菜馆。青砖灰瓦,朱漆斑驳的大门推开,里面却别有洞天。庭院深深,石榴树挂满了青涩的果子,雕花窗棂透出暖黄的灯光。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院中老槐树下,周围已经坐满了熟悉的面孔——都是在协和时气味相投的师兄弟,如今分散在各大医院,已是各自领域的中坚。

“老马!这儿!”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当年睡我下铺的赵大勇,如今已是阜外医院心外的一把好手。他起身,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震得桌上的杯盏都轻轻晃动。“好家伙!你这‘十二翼黑天使’一落地,协和圈都炸了!论坛上全是你的帖子,那帮小崽子嗷嗷叫着要给你下战书呢!”

“战书?”旁边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李哲推了推镜架,他是我们那届的学霸,现在专攻神经药理,嘴角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我看是朝圣还差不多。你当年在慕尼黑那台48小时黑暗手术的录像,都快被医学院奉为圭臬了。还有你那套‘蜘蛛’系统……”他眼中闪过一丝热切,“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那边,用过的都说好!数据整合、远程会诊、手术预案模拟……效率提升不是一点半点。我们医院信息科那帮人,眼睛都绿了,就盼着你能点头,让协和也搭上这趟快车。”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话题迅速聚焦到“蜘蛛”医学信息系统上。一道道精致的京帮菜流水般端上:色泽油亮的烤鸭片得薄如蝉翼,精致的豌豆黄细腻如凝脂,热气腾腾的砂锅白肉汤色清亮……美食当前,却挡不住这群顶尖医生对技术革新的渴望。

“老马,数据接口和安全壁垒是关键!”另一位在301搞信息化的同学王磊,嘴里还塞着一块焦溜丸子,含糊不清地急着发言,“‘蜘蛛’的底层架构能不能开放部分权限?或者给我们定制一个协和专版?资源共享是大势所趋!”

“对!远程手术指导模块!这个对我们支援偏远地区太有用了!”又有人附和。

我端起小巧的白瓷酒杯,里面是温热的燕京啤酒,金黄的液体泛着细密的泡沫。看着眼前这群在各自领域已然独当一面、却依旧为一项可能改变行业面貌的技术而兴奋争论的老同学,一种久违的、属于“马桑”而非“十二翼黑天使”的松弛感,悄然弥漫。我笑了笑,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微响。

“开放、共享,本就是‘蜘蛛’设计的初衷。”我的声音不高,却让席间的议论声安静下来,“技术不该是壁垒。协和想接入,没问题。具体的技术细节、数据安全协议、定制化需求,我让德国团队负责人直接对接你们信息科。只有一个要求,”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用起来,用好它,让它真正帮到医生,救到病人。”

“痛快!”赵大勇猛地一拍桌子,杯盘又是一阵跳,“来!为老马这句话,干了!”

“干了!”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金黄的酒液在暖黄的灯光下荡漾。晚风穿过庭院,带着什刹海特有的水汽和槐花的微香,吹散了白日残留的燥热,也暂时吹散了医院里那股令人不适的气息。老槐树的枝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是低沉的絮语。这一刻的北京,褪去了国贸顶层的冰冷璀璨和协和走廊的紧张肃穆,显露出它温厚、市井而充满烟火气的底色。推杯换盏间,是多年情谊的醇厚,是对共同信念的坚守,也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台牵动无数目光的手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支持。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块。白天,我几乎泡在协和医院那间为我临时准备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阅览室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只有面前巨大的显示屏散发着幽蓝的光。女小提琴家林薇的脑部影像资料被反复调阅、放大、旋转、三维重建。每一张CT、MRI的断层扫描图,都像一幅揭示生命奥秘的密码图。那个深埋在左侧颞叶的血管母细胞瘤,在屏幕上呈现出纠缠的、如同异星生物触手般的血管结构,它的根须狡猾地缠绕着听觉皮层——人类将空气震动转化为曼妙旋律的神奇区域,并紧贴着控制手指精细运动的神经束。任何一个微小损伤,都可能意味着一个世界级音乐家艺术生命的终结,甚至影响她基本的生存质量。

手术预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如同下着一盘关乎生死的多维棋局。入路的选择(经外侧裂?还是颞下?),血管的分离顺序,电生理监测的精确布点,如何在切除肿瘤与保护功能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颤颤巍巍的平衡点……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在脑海中模拟千百遍。偶尔,我会停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模拟着手术刀探入、分离、电凝止血的轨迹,神经纤维的触感仿佛能穿透虚无,直接反馈到指尖。这份专注,如同当年在慕尼黑那漫长48小时黑暗中的雕刻,需要将全部心神沉入微观的战场。

傍晚时分,我会短暂地抽离。周明远安排的学术交流紧凑而高效。在协和那间配备了最先进声光电系统的阶梯礼堂里,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我分享着战地急救中极端条件下的设备改装经验,探讨着复杂创伤的快速评估与处理流程,也回应着关于“蜘蛛”系统应用的种种技术细节提问。思维在宏观策略与微观操作间高速切换,大脑像一台精密过载的仪器,高效运转着。

手术前一晚,国贸顶层的公寓安静得如同真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疲倦的北京之夜。霓虹灯勾勒出城市的钢铁骨架,车灯汇成川流不息的光河。我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清水,苏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室内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单调的背景音。明天的手术方案早已烂熟于心,但指尖依旧残留着翻阅影像资料时,屏幕散发出的微凉触感。女小提琴家林薇那双平静中带着艺术家特有执拗的眼睛,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她将生命和艺术都托付给了这场手术。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精密仪器轴承在极限运转前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感,沿着脊柱悄然蔓延。这不是恐惧,而是对即将掌控一个如此珍贵而脆弱生命的高度专注所带来的生理性紧绷。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并不算清新的空气,再缓缓吐出,将那丝震颤强行压下。黑暗中,只有脚下那片璀璨而冷漠的灯火之海,无声地流淌。

协和第一附属医院,一号手术室。时间:上午7点45分。空气里弥漫着层流系统过滤后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液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无影灯阵列如同巨大的银色花瓣,在头顶上方无声绽放,投下毫无阴影、近乎残酷的明亮光线。我站在洗手池前,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臂,一遍,两遍,三遍……刷毛刮过皮肤的触感清晰而专注。护士长,一位眼神锐利、动作精准如机械的中年女性,沉默而高效地协助我穿上无菌手术服,戴上手套。指尖被橡胶紧密包裹的感觉传来,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自我,只留下即将触摸生命核心的绝对专注。

手术室内,气氛肃穆。麻醉医生已经就位,各种监护仪器闪烁着幽绿、暗红的光点,发出规律而低沉的蜂鸣。巡回护士、器械护士各司其职,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助手是协和神外年富力强的副主任刘铮,他的眼神里带着对前辈的尊重,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主刀位置空着,等待着我。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麻醉深度适宜。”麻醉医生清晰平稳的声音响起。

我走到主刀位,目光扫过手术台上。林薇已经被妥善固定,头部被牢牢固定在头架上,覆盖着无菌单,只露出精心设计的手术区域——左侧颞部。剃光的头皮在无影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标记笔划出的切口线清晰而精准。巨大的显微镜已被推到预定位置,如同冰冷的巨眼。

“开始计时。”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

手术刀稳稳落下,沿着标记线切开皮肤、皮下组织,电凝止血。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蛋白质焦糊味。颅钻沉稳的嗡鸣声响起,高速旋转的钻头在颅骨上开孔。骨蜡迅速封堵住骨缘细小的渗血点。铣刀沿着骨孔边缘谨慎地移动,切下一块弧形的骨瓣。硬脑膜暴露出来,带着坚韧的质地和微弱的搏动。

“显微镜。”我低声道。

视野瞬间被拉入微观世界。硬脑膜被精细地切开、翻开。下方,大脑的沟回如同灰色的、充满生命的山脉,在显微镜下呈现出惊人的细节。脑脊液清亮,小心地被吸除。目标区域暴露出来。那个肿瘤——在屏幕上看了千百遍的敌人,终于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它并非规则的球体,更像一团盘根错节、充满恶意的暗红色藤蔓,扭曲的血管在其表面和深处搏动,贪婪地汲取着养分,紧紧缠绕着下方色泽略浅、结构精密的听觉皮层和神经束。视觉冲击远超任何影像资料。

“电生理监测准备。”我的指令清晰简短。

细如发丝的监测电极被刘铮精准地安放到预定位置。屏幕上开始跳跃起微弱的生物电信号波形,那是林薇听觉神经和运动神经的生命之歌,是这场手术的导航信标。

真正的战斗开始。显微剪刀、剥离子、双极电凝镊……这些精细的器械在指尖的操控下,成为最忠诚的战士。动作必须极度精准,每一次分离都紧贴着肿瘤包膜,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既要剥离肿瘤组织,又要避免损伤下方那脆弱如蛛丝、承载着艺术与生命的神经。双极电凝镊的尖端发出细微的蓝色电弧,精准地点在那些异常增生的、怒张的血管上,将它们凝结、封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每一次电凝,都伴随着监护仪上代表神经功能的波形一次微不可查的波动,牵动着手术室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汗水沿着额角滑下,立刻被巡回护士用无菌纱布轻柔吸走。显微镜的目镜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视野里只剩下那团纠缠的血管、灰质的边界、神经束微弱的反光。剥离,电凝,吸除……动作循环往复,如同最精密的钟表齿轮在咬合运行。助手刘铮的配合渐入佳境,他精准地暴露视野,及时吸除渗血和冲洗液,动作干净利落,几乎能预判我的下一步需求。器械护士的手更是稳定得如同磐石,每一次器械传递都精准无误,冰冷的金属落入掌心,带着熟悉的重量感和平衡点。

手术室外,巨大的直播屏幕前。林老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腰板挺得笔直,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他双手紧握着座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屏幕上,是显微镜下放大了无数倍的手术视野:那精细到纤毫毕现的操作,那在血管丛林中惊心动魄的穿行,那每一次电凝时监护仪上神经信号微弱的波动……都牵动着这位老教授的心弦。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隐约可闻。坐在他旁边的周明远,虽然表面依旧平静,但镜片后的目光也紧紧锁住屏幕,放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手术室内。

“注意,左侧下方,靠近颞横回(听觉皮层关键区域)。”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略微加快。

一根异常粗大、位置刁钻的滋养血管顽固地缠绕在肿瘤底部,紧贴着灰质。双极电凝镊小心地靠近。就在镊尖即将触碰血管壁的瞬间,监护仪上代表左侧听觉诱发电位(AEP)的波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令人心悸的抑制!

“停!”我的动作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显微镜下的视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根血管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盘踞在神经的命门之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再次渗出,冰冷地滑过太阳穴。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高速运转。强行电凝?风险太大,波形抑制可能预示着直接损伤。放弃这根血管?肿瘤残留,复发是必然。怎么办?

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闪电般划过。我微微调整了显微镜的角度和焦距,将视野聚焦在那根血管与下方灰质之间一个极其微小的潜在间隙上。

“显微剥离子。”我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细如牛毛的剥离子尖端,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轻柔与稳定,探入那个几乎不存在的间隙。动作幅度微小到极致,如同在豆腐上雕刻花纹,又像是在呼吸的幅度内操作。剥离子的尖端如同拥有了生命,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在血管壁与娇嫩的灰质之间,开拓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空间。

“微型动脉瘤夹。”指令再次发出。

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钛合金动脉瘤夹被稳稳递入手中。夹子的钳臂张开到最小的角度。我的眼睛紧贴目镜,屏住呼吸。剥离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微小的间隙。夹子尖端在视野中稳定地靠近,精确地绕过神经束的末梢,对准了血管的根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响起。

动脉瘤夹稳稳地夹闭了血管的根部。没有触碰下方的灰质!

几乎在夹子闭合的瞬间,监护仪上那被抑制的AEP波形,如同挣脱了束缚,猛地向上弹起,恢复到正常的、充满活力的波动轨迹!

“呼……”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长长的呼气。

“继续。”我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从未发生。剥离子再次探入,沿着夹闭的血管根部,将肿瘤组织与神经束进行最后的分离。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流畅与精准。

当最后一小块肿瘤组织被完整剥离,放入标本盘时,时间定格在4小时17分钟。显微镜下,被肿瘤压迫的听觉皮层和神经束终于重获自由,虽然表面还残留着被浸润的痕迹,但结构完整,搏动清晰。生理盐水轻柔地冲洗着术野,清亮的水流下,是干净、清晰的解剖结构。

“肿瘤切除完毕。术野干净。神经保护完好。”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清晰地回荡在手术室,也通过直播信号,传遍了所有关注这场手术的角落。

器械护士开始清点器械纱布。巡回护士迅速记录下手术结束时间。助手刘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手术室外,巨大的屏幕前。林老紧握扶手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掌心一片汗湿。他紧绷的身体靠向椅背,长长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最终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又无比欣慰的笑容。他抬起手,用力地、无声地鼓起掌来。随即,整个观摩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隔着厚重的隔音门,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震动。

更衣室里,冰冷的水再次冲刷着手臂。水流带走手术的痕迹,却带不走指尖残留的、仿佛触摸过生命核心的微妙触感,以及肾上腺激素褪去后,身体深处泛起的、如同精密机械过载运转后的细微疲惫。我拒绝了同事递来的咖啡,只喝了几口清水。时间指向下午一点半。距离两点开始的讲座,还有半小时。

协和最大的学术报告厅,此刻座无虚席。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学术报告厅特有的、混合了书籍纸张、人体温度和隐约电子设备气味的复杂气息。当我从侧门步入,走向讲台时,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平息,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好奇、崇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前排中央,林老和周明远校长已然就坐,林老甚至占据了他认为最核心的位置,腰板挺直,脸上还残留着手术成功后的亢奋红光,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嘴角带着一丝“看我家小子”的得意。

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寒暄。巨大的投影屏幕亮起,首先出现的不是枯燥的医学图谱,而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破浪前行的古老帆船特写。镜头聚焦在那些粗粝、饱经风霜的缆绳上,绳结——水手结、丁香结、单套结、双套结……在风浪的撕扯下牢牢地维系着桅杆与风帆。

“生存,往往维系于一个结。”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平静地响起在落针可闻的礼堂里,“水手依靠这些绳结,在狂暴的大海上抓住生机。”画面切换,变成日本茶道中繁复精致的袱纱结,包裹着名贵的茶具;再变成中国结艺中象征吉祥如意的盘长结、如意结,丝丝缕缕,缠绕出千年的祝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目的,创造出形态各异的绳结。但它们的核心是什么?”我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台下,“是结构的稳定,是力量的传递,是……对材料的理解与掌控。”

屏幕上画面陡然一变,出现了各种外科缝合线的显微结构图,尼龙线、丝线、可吸收缝线……以及不同组织层次(皮肤、筋膜、血管、神经)在显微镜下的形态。

“现在,让我们进入人体。”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所有人的思维从风帆与茶具拉入了微观的医学世界。“皮肤的缝合,需要对抗张力;血管的吻合,需要绝对的密闭和内膜的光滑;神经的修复,需要轴索的精准对合……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打结’?只不过,我们的‘绳结’,要打在比头发丝更细的结构上,要承受血液的冲刷、组织的张力、时间的考验。理解材料的特性(组织、缝线),选择正确的‘绳结’(缝合方式),施加恰当的‘力’(缝合张力),这就是外科缝合的艺术与科学。”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相机快门轻微的咔嚓声。前排的林老,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印证着某种思考。

第二部分的画面,是流光溢彩的内画鼻烟壶。一只极其纤细的画笔,在方寸大小的瓶身内部,反手勾勒出亭台楼阁、花鸟虫鱼,笔触细腻到令人窒息。接着是微雕,一粒米大小的象牙片上,用比发丝还细的刻刀,雕出整篇《兰亭序》,字字清晰,笔锋宛然。

“内画,笔尖在看不见的背面游走;微雕,刀锋在指尖几乎无法感知的尺度下刻划。它们依赖什么?”我提出问题,目光沉静,“是触觉的极致反馈。指尖神经末梢捕捉到的每一丝微弱的阻力、震动、摩擦感,传递到大脑,形成精密的‘地图’。”画面切回手术室,显微镜下,显微镊夹持着比头发还细的缝合针,针尖刺入薄如蝉翼的血管壁,穿过,打结……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手术,尤其显微手术,在很多时候,视觉会被局限、被干扰。真正引导我们双手的,是刻入骨髓的‘手感’,是千锤百炼后,指尖神经与大脑建立的、超越视觉的直觉通路。这感觉,如同内画师的笔尖‘看见’瓶壁,如同微雕师的刻刀‘感知’字迹。”我缓缓道出那场传奇,“慕尼黑,48小时,最后的4小时黑暗里,没有光,只有指尖的触感和心中的图谱。那场手术,不是奇迹,是触觉训练的必然结果。”

礼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交头接耳的议论。林老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仿佛在回忆那场他未曾亲眼目睹却早已成为传说的黑暗之战。

第三部分的影像,是古老建筑中,粗壮的梁柱稳稳地支撑起宏伟的殿堂;是现代摩天大楼中,复杂的钢结构在风中屹立不倒;镜头拉近,是精密车床的基座,厚重的铸铁吸收了所有细微的震动,保证着加工的精密度。

“万丈高楼平地起,根基不稳,一切皆空。”我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手术台,不是空中楼阁。设备的稳定性,是手术的基石。影像导航不能漂移,电钻不能震颤,显微镜不能晃动……”画面切换,变成了手术中医生站立的姿态特写——双脚微微分开,与肩同宽,重心下沉,腰背挺直如同标枪,双肘稳定地支撑在臂托上。“而人的稳定性呢?身体的轴心——核心肌群,就是我们的‘地基’。呼吸的节奏,就是我们的‘减震器’。一个优秀的术者,必须像最精密的机床基座,吸收掉手臂操作带来的所有细微震颤,将力量精准、稳定地传递到器械的尖端。”

我抬起自己的手,在灯光下展示着稳定的姿态:“手术台上,每一个微小的晃动,在显微镜下都会被放大成致命的震颤。稳定,不是天赋,是可以通过核心训练、呼吸控制、专注力打磨出来的技能。是身体与精神共同构建的精密仪器。”

台下,许多年轻的医学生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挺直了腰背。前排的周明远校长,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礼堂里的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巨大的投影屏幕上,一块琼脂被刻意掰裂,不规则的裂口犬牙交错,如同狰狞的伤口。

“现在,让我们把这些‘旁门左道’,融汇一处。”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我拿起一条厚实的黑色丝绒眼罩,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稳稳地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光源,调暗。”指令发出。头顶明亮的灯光熄灭,只剩下讲台上几盏微弱的背景灯和投影屏幕的光芒,整个礼堂如同沉入暮色。

黑暗中,指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冰冷的器械被递入手中——两把显微持针钳,细长的尖端闪着寒光。我的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精准地感知着器械的重量、平衡点、以及那根比蛛丝更细的缝合线在钳喙间的微妙张力。另一只手也接过两把同样的器械。

没有犹豫,双手探向那块被固定的琼脂。指尖的神经末梢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裂口的走向、深度、边缘的细微起伏。第一针落下。针尖刺入琼脂边缘,阻力、穿透感、回弹……信息流瞬间涌入大脑。打结——一个微缩版的、结构坚固的改良外科结,在黑暗中一气呵成。

屏幕上,高清显微摄像头将黑暗中的操作实时放大!四把器械在微光下如同拥有了生命,在琼脂的裂口间轻盈飞舞。左手的持针钳精准刺入,右手的辅助钳灵巧地接过针尾,引线、拉出,打结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清晰可辨。针线在裂口内部穿梭,并非随意缝合,而是清晰地分层——最内层,细密的连续缝合,模拟深层组织的对合;中层,间断的“8”字缝合,提供更强的抗张力;外层,则是精密的皮内缝合,力求表面的平整。不同层次的缝合线,在屏幕上交织出复杂而规律的几何图案。

礼堂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那在黑暗中精准上演的“盲眼芭蕾”。四把器械的配合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仿佛被同一个大脑完美地操控着。缝合的路线、打结的位置、拉线的力度……一切都精准得如同事先编程好的机器。只有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在无声地跳动,证明着这不是录像回放。

一层,两层,三层……裂口被细密的针脚层层覆盖。当第五层,也是最后一层皮内缝合完成,最后一个线结被剪断,我停下了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数秒。我抬手,解开了眼罩。突如其来的光线让眼睛微微眯起。适应了光亮后,我转向台下,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写满震撼的脸庞,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同点燃了引信,死寂的礼堂瞬间被雷鸣般的掌声淹没!掌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由衷的惊叹、敬佩与狂热,几乎要掀翻屋顶!前排的林老拍得最用力,手掌都拍红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激动,他身旁的周明远校长也用力地鼓着掌,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掌声稍歇,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前排一个学生激动地指着屏幕喊了出来:“天啊!快看那些绳结!这……这简直像艺术品!”屏幕上,高清特写镜头正聚焦在缝合完毕的琼脂表面。不同层次的缝合线,因应着模拟组织的“应力”需求,组合出令人惊叹的图案:深层的连续缝合如蜿蜒的溪流,中层的“8”字缝合如坚固的链条,表层的皮内缝合则勾勒出细密精致的几何网格。它们交织在一起,在模拟组织的“伤口”上,构成了一幅充满理性秩序与结构美感的抽象画。

我微微一笑,看着那个激动的学生,也看着台下无数双被那“图案”吸引的眼睛:“是的。当你倾尽所能,将一项技术做到极致,当你的‘作品’最终呈现出一种和谐、一种秩序、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固感时,它自然就拥有了美感。科学追求的真,与艺术追求的美,在最深的层面,是相通的。”我的目光投向屏幕上的缝合图案,“你们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一片叶子?它的叶脉分布?或者一朵向日葵,它的种子排列?”

屏幕上适时地出现了绿叶叶脉的放大图,以及向日葵花盘的特写。复杂的脉络网络,螺旋排列的种子……

“看似杂乱无章,对吗?”我继续道,“但数学告诉我们,那是最优的养分传输路径,是斐波那契数列在生命中的完美演绎——最少的资源,最大的效益,最美的结构。大自然,这位最伟大的设计师,早已将‘美’与‘科学’的密码,刻写进了万物的生长规则里。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缝合伤口,还是探索疾病,都是在尝试解读、并运用这些普遍存在的规则。”

提问环节如同开闸的洪水,问题汹涌而来,焦点几乎都集中在“旁门左道”与“专业学术”的碰撞上。

“马博士!”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男学生抢到了话筒,语气带着困惑,“您展示的这些……绳结、刺绣、建筑结构,当然很震撼!但它们毕竟不是医学!我们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去学习这些‘杂学’,会不会本末倒置,反而耽误了专业知识的精进?两者之间,真的有那么紧密的联系吗?”

礼堂里安静下来,许多目光都带着同样的疑问。

我看着那个学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数学的起源吗?”

学生愣了一下,摇摇头。

“最初,是为了分粮食。部落里打猎归来,如何公平地分配猎物?后来,是为了丈量土地,划分田产。分粮食和分地,从形式上看,风马牛不相及,对吧?”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但支撑这两者的核心是什么?是数,是量,是比例,是规则!这就是数学的本质——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抽象出普遍适用的逻辑和工具。”

我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今天我所展示的,绳结之于缝合,微雕之于触觉,建筑之于稳定,乃至向日葵之于数学模型……它们形式上千差万别,但内核上,都指向同一种东西——对结构的理解,对力的掌控,对材料的认知,对精确性的追求!这些,才是超越具体学科的、支撑‘专业能力’的底层逻辑!”

“如果你只为学缝合而学缝合,那你只懂得缝合的技巧。但如果你理解了结构稳定的普遍原理(绳结、建筑),理解了精微操作的神经反馈机制(微雕、内画),并将它们融会贯通,那么,你掌握的就不只是一项技能,而是一整套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和能力工具箱。在同一个时间里,你的大脑调用的不是单一的知识点,而是整个知识网络的协同发力。这,就是融会贯通的力量!”

话音落下,礼堂里陷入一片沉思的寂静。随即,更加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就在这时,林老站了起来。他步履矫健地走上讲台,脸上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笑容,一把从我手中“抢”过话筒。

“好!讲得好!”他声音洪亮,对着台下,眼神里充满了“挑事”的光芒,“道理都让你们马师兄掰开揉碎讲透了!可光说不练假把式!台下的,甭管是住院医、主治,还是那些个眼高于顶的专家教授们!”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般扫过前排几位明显年资颇高的医生,“有没有胆子?上来!实操!就按他刚才那套‘旁门左道’的法子,把这缝合给我做一遍!蒙着眼做!把那块琼脂给我缝漂亮喽!谁要是能把这臭小子给比下去,”他指着我,语气充满了煽动性,“老头子我私人请他吃一年的协和小食堂!管饱!”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跃跃欲试的年轻面孔,有摇头苦笑的资深医生,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林老这“拉仇恨”的本事,炉火纯青。他得意地朝我挤挤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小子,债不是那么好还的,利息得用热闹来抵!

人群渐渐散去,喧嚣的余韵还在高大的穹顶下盘旋。林老并未随人流离开,他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老狮子,踱步到讲台前,拿起那块被我“盲缝”得如同艺术品的琼脂,在灯光下细细端详。粗糙的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感受着那分明的层次和稳固的结构。

“啧啧,这活儿干的……”他嘴里啧啧有声,浑浊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臭小子,债是还了点儿,利息也算你付了点儿。不过嘛……”他放下琼脂,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十台!别忘了!十台起步!这是你欠协和的!欠老头子我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下次回来,甭管你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这债,接着还!利息照算!”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混合着骄傲、期许和一丝孩子气耍赖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勾起嘴角:“行,您老说了算。分期付款,利滚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师徒“讨债”氛围。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倩。接起电话,她清冷而直接的声音立刻传来,背景音是机场特有的嘈杂广播声。

“马桑。我三天后抵京。菲律宾的事情,我需要和你当面详谈。世卫这边有些信息,你可能需要知道。行程推迟,等我。”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一如当年那个在协和走廊里对我说“有事找我,国内国外都行”的高冷师姐。

“好。”我简短回应,“等你。”

挂断电话,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我走到报告厅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比昨夜更加璀璨,如同一片被煮沸的、闪烁着无数金箔的光之海洋。国贸的楼宇是这片光海中最耀眼的灯塔群,冰冷而辉煌。菲律宾卡洛斯焦灼的邮件,沙特小王子撒鲁曼充满诱惑的邀请函,此刻都变成了屏幕上跳动的字符。林老那“十台手术”的债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林倩电话里那不容置疑的“等我”,如同一个明确的锚点,将我从这片光海中暂时固定下来。原定前往贵州的行程,无声地延后了。

夜色更深,灯火更浓。这座庞大都市的脉动在脚下持续,带着它永不疲倦的喧嚣与深藏的机锋。短暂的北京道别,在上篇的终章里,画下的并非句点,而是一个充满张力与未解悬念的破折号。光海之上,新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地平线无声地积聚轮廓。

小说《时间碎片:菲律宾篇》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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