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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将军府的晨露总带着股海棠花的涩味。

沈清辞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指尖攥着那卷明黄封皮的婚书,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纸里。

宣纸上 “沈清辞” 三个字的位置空着,旁边是太子亲信王承业的名字,墨迹浓黑,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写吧。”

沈将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银白的发间织出层冷霜。

案上的青瓷笔洗里,水纹晃着半枚断裂的玉簪 —— 那是去年萧煜送她的生辰礼,前日被父亲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沈清辞的指尖抖得厉害。

狼毫笔蘸了朱砂,悬在纸面三寸处,迟迟落不下去。

她能闻到砚台里的松烟墨香,和记忆里萧煜教她写字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晕开 “煜” 字最后一点,笑说 “清辞的字,要像春日海棠才好,偏你总写得这样倔强”。

“父亲,” 她的声音碎得像风中的蛛网,“女儿嫁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王承业。”

王承业的名声在京城比臭水沟还不堪。

听说他去年在曲江宴上强抢民女,打断了那女子兄长的腿;

上月又因赌输了钱,砸了三家酒肆。这样的人,太子竟要她嫁?

沈将军猛地转过身,案上的茶盏被带得晃了晃,茶水溅在婚书上,晕开一小片浅黄。

“不能?” 他冷笑一声,弯腰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太子昨夜派人传话,你若不嫁,明日天牢里就多一具沈氏满门的尸首!你以为为父愿意让你跳进火坑?”

他的指腹蹭过她的泪痣,那里曾被萧煜用指尖轻轻点过,说 “这里该染胭脂,不该沾泪”。

可现在,那里只有冰冷的湿意。

“可七哥哥他……”

“不许提他!” 沈将军厉声打断,手狠狠甩开,“萧煜自身难保,太子早已在城外布下天罗地网,他连城门都进不来!你以为他还能护着你?”

他从袖中甩出一叠纸,砸在她面前,“你自己看!这是从太子府截来的密信,萧煜早已与丞相之女定下婚约,下月便要完婚!”

纸上是临摹的萧煜笔迹,写着 “待我归来,必以凤冠相迎”。

沈清辞认得,那笔锋刻意模仿了萧煜的遒劲,却在 “迎” 字的收笔处露了破绽 —— 萧煜从不这样拖沓,他的字像他的剑,利落得能斩断春风。

可她还是觉得心口被剜了块去。

“假的……” 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些字,墨迹还带着新印的油味,“这是假的……”

“真假已不重要。”

沈将军的声音软了些,却更像钝刀割肉,“清辞,沈家三百口人的性命,都在你这支笔上。”

他弯腰捡起那截断簪,放在她手边,“你若不写,明日午时,这支簪子,就要插进你母亲的发髻里了。”

沈清辞猛地抬头,撞进父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狠戾,只有绝望的疲惫。

她忽然想起母亲昨夜悄悄塞给她的桂花糕,糕里的莲子是苦的,像极了此刻舌尖的味道。

狼毫笔终于落下。

朱砂在宣纸上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萧煜闯进将军府时,衣襟还沾着城外的露水。

他昨夜杀了三名太子的暗卫,才从护城河的水闸下钻进城。

谋士劝他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可当他听到暗卫回报 “沈小姐已接婚书” 时,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烧起来的海棠花海。

“让开!” 他一掌推开拦路的家丁,青灰色的锦袍扫过廊下的铜鹤香炉,炉灰簌簌落在他靴底。

将军府的侍卫举着枪围上来,他反手夺过一杆长枪,枪尖在晨光里划出道冷弧,“谁敢拦我?”

侍卫们认得他腰间的龙纹玉佩,那是皇上亲赐的信物,犹豫间已被他撞开一道缺口。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月亮门,直奔沈清辞的西跨院 —— 那里曾是他借居时住了三年的地方,廊下的秋千架还是他亲手为她搭的。

可今日的西跨院静得像座坟。

秋千绳断了,垂在半空晃悠;

去年他为她种的蔷薇被连根拔起,泥地里留着个黑洞洞的坑;

只有窗台上那盆摔碎的海棠,碎片还沾着干了的泥土,像她送他离京那日摔碎的那盆。

“清辞!” 他一脚踹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眼里。

沈清辞跪在地上,手里握着支朱砂笔,面前摊着卷明黄婚书。

沈将军站在她身后,手按在她肩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逼宫的剪影。

更刺眼的是,婚书上 “沈清辞” 三个字墨迹未干,笔画间还带着她惯有的、把最后一点写歪的小习惯。

“原来你说的两不相欠,就是这样?” 萧煜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碴。

他冲过去想扯掉婚书,却被沈将军拦住。

“七皇子请自重!” 沈将军挡在女儿身前,腰间的佩剑 “噌” 地出鞘半寸,“小女已与王将军定下婚约,此事容不得你胡闹!”

萧煜的目光掠过沈将军,死死钉在沈清辞脸上。

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嘴唇咬得发白,可手里那支笔却握得极紧,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的稻草。

他想起元宵宫宴上,她抢过酒杯替他挡酒时,也是这样倔强地攥着杯沿;

想起沙场夜巡,她冻得发抖,却把暖手炉塞进他怀里,说 “七哥哥比我更需要”。

原来那些心疼,都是假的。

“沈清辞,” 萧煜的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我问你,这婚书,是你自愿的?”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被惊飞的蝶。

她想摇头,想解释,可父亲按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加重力道,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

她看见父亲眼底一闪而过的哀求,那里面藏着 “母亲” 两个字 —— 太子的人此刻就在后院,母亲的安危系在她一句话上。

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煜只看到她睫毛颤了颤,然后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像在默认。

“好,很好。”

他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是我萧煜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转身就走,玄色披风扫过案上的烛台,烛火 “噼啪” 炸了个火星,燎到他的发梢。

“七哥哥!” 沈清辞终于挣脱父亲的手,踉跄着追出去。

裙摆在门槛上勾了一下,她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声闷响。

萧煜的脚步顿了顿。

她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角,指尖却只碰到片虚空。

阳光从门洞里斜射进来,在他脚边投下道长长的影子,她的指尖在那片阴影里徒劳地蜷缩了一下,像只被踩住翅膀的蝶。

“别碰我。”

萧煜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淬了毒,“沈小姐未来的夫婿是王将军,与我这个落魄皇子,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西跨院,披风扬起的弧度里,掉出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 那是去年离京前,他从她发间摘下的,一直夹在袖中。花瓣落在沈清辞手边,被她死死攥进掌心,刺得掌心生疼。

沈清辞是被春桃扶起来的。

膝盖上的血浸透了月白的裙摆,像开了朵惨淡的海棠。

她坐在床沿,看着春桃笨拙地用金疮药替她包扎,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窗棂 —— 那里还留着萧煜去年刻的小像,他刻了个爬树的丫头,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清辞” 二字,此刻被晨光照得发白。

“小姐,您别这样,”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七皇子他定是误会了,等他知道……”

“知道什么?” 沈清辞打断她,声音空洞得像口枯井,“知道我为了母亲,亲手签下婚书?知道我连解释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她从枕下摸出个锦袋,里面是那枚被父亲摔碎又粘好的假玉佩,裂痕处的金粉被泪水泡得发乌,

“他不会信的。”

就像她也不信那些关于他和丞相之女的流言一样,可当亲眼看到时,心还是像被马蹄碾过。

“小姐,那不一样!” 春桃急得跺脚,

“七皇子不是那样的人!您忘了他为了护您,在宫宴上跟太子翻脸?忘了他冒雨送您回家,自己淋得发烧?”

沈清辞闭上眼。怎么会忘。

那年她被林婉卿推下水,是他跳下去把她捞上来,裹着湿衣替她擦头发,自己冻得咳了半月;

那年她偷偷去边关看他,被敌军巡逻兵发现,是他挡在她身前,手臂上挨了一箭,却笑着说 “无碍”;

就在上个月,他还托人送来封信,说 “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江南的海棠”。

可信被父亲烧了,连同那些念想一起,烧成了灰烬。

“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春桃突然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绢布层层裹着。

解开一看,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 “守” 字,边缘还留着去年她不小心摔出的缺口 —— 是那枚真的。

“你……” 沈清辞猛地攥住玉佩,指尖抚过那个 “守” 字,泪珠子 “啪嗒” 掉在上面,“你从哪找到的?”

“是沈老夫人偷偷塞给我的,” 春桃压低声音,“老夫人说,将军也是被逼的,太子拿沈家军的军饷和粮草要挟,还说…… 还说七皇子那边,怕是也出事了。”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

出事了?是被太子的人困住了,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那 “守” 字像烙铁,烫得她掌心生疼。

她把半块玉佩贴在胸口,那里还藏着他送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绣的,当时他笑话她 “比战场的地图还难看”。

“春桃,替我备笔墨。”

她突然坐直身子,眼里有了点光,“我要再写封信。”

无论他信不信,她都要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太子的阴谋,告诉他父亲的苦衷,告诉他…… 她从没变过。

可刚拿起笔,院门外就传来阵环佩叮当声,接着是林婉卿那标志性的、甜得发腻的声音:“清辞妹妹在吗?婉卿来给你道喜啦。”

林婉卿穿了件藕荷色的罗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头上簪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一步晃三晃,把将军府的青石地踩得叮当作响。

“妹妹这是怎么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沈清辞膝盖上的伤,故作惊讶地捂住嘴,

“哎呀,怎么磕成这样?莫不是不乐意嫁给王将军,寻死觅活的?”

沈清辞没理她,自顾自地用绢布擦着桌上的墨迹。

林婉卿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坐下,端起春桃奉上的茶抿了口,慢悠悠地说:“说起来,王将军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妹妹这样的美人。

不像有些人,攀高枝不成,反倒落得个……” 她故意顿住,眼尾扫过沈清辞,“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清辞握着绢布的手紧了紧。

“妹妹也别怨七皇子,” 林婉卿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像在说体己话,

“他与丞相之女早有婚约,去年在封地就定下了,不过是瞒着你罢了。你想啊,丞相手握朝政,他要夺嫡,怎能不靠这棵大树?”

“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清辞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我怎么会不知道?” 林婉卿笑了,眼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前几日我去丞相府送绣样,亲眼看到七皇子的信物 —— 一对羊脂玉镯,说是要给丞相之女做聘礼的。那玉镯水头,可比妹妹你那枚破玉佩好多了。”

沈清辞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羊脂玉镯?她想起萧煜母亲留给他的那对,他曾说 “将来要送给我妻子”,当时她还红着脸捶了他一下。

“妹妹也别伤心,” 林婉卿假惺惺地拍了拍她的手,“王将军虽比不上七皇子身份尊贵,可胜在对太子忠心,将来太子登基,他便是开国功臣,你就是诰命夫人,不比守着个前途未卜的皇子强?”

她的指甲涂着蔻丹,划过沈清辞的手背,像毒蛇的信子。

沈清辞猛地抽回手,站起身:“我累了,林小姐请回吧。”

“急什么呀?” 林婉卿也站起来,慢悠悠地理了理裙摆,“我还有件礼物要送给妹妹呢。”

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支金步摇,上面缀着颗鸽血红的宝石,“这是太子殿下赏的,说让我转交给未来的王夫人。殿下还说,只要妹妹安分守己,将来沈家……”

“拿回去!” 沈清辞厉声打断她,声音都在发抖,“我不稀罕!”

“妹妹这是何必呢?” 林婉卿收起锦盒,脸上的笑容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以为七皇子还会来救你?他现在自身难保,听说太子已经拿到他私通沈家的证据,就等皇上定罪了。”

私通的证据?沈清辞的心沉到了谷底。是那些被篡改的书信,还是灵岩寺被拍下的 “私会图”?

“妹妹好自为之吧。” 林婉卿走到门口,又回头笑了笑,“对了,忘了告诉你,三日后王将军就会来下聘,到时候……” 她故意没说完,扭着腰走了。

环佩声渐渐远去,沈清辞却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

三日后下聘…… 她看着桌上那封还没写完的信,忽然觉得眼前发黑。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哭。

萧煜回到别院时,满院的海棠花都落了。

他挥手打翻了谋士递来的药碗,黑色的药汁溅在青石板上,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

“废物!都是废物!” 他一脚踹翻旁边的石桌,石凳 “哐当” 砸在地上,碎成几块,“连个将军府都闯不进去,连句解释都问不出来,我养你们何用!”

谋士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殿下息怒,太子的人把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损失了三名暗卫才把您救出来,再硬闯……”

“闭嘴!” 萧煜怒吼,胸口剧烈起伏。

他忘不了沈清辞低头写字的样子,忘不了她攥着笔的手指,忘不了她连一句辩解都没有。那些他曾视若珍宝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刺向他心脏的刀。

“她怎么能……” 他捂住胸口,那里还藏着她送的平安符,针脚粗糙得硌人,“她明明说过……”

说过会等他回来,说过信他,说过…… 只喜欢他一个人。

“殿下,” 谋士小心翼翼地开口,“依属下看,沈小姐或许是被逼的。沈将军一向忠于殿下,怎会突然投靠太子?定是太子用了什么手段。”

“被逼?” 萧煜冷笑,笑声里带着血腥味,“被逼到亲手签下婚书?被逼到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他想起沈清辞摔在地上时,那只伸向他的手,像在乞讨,又像在告别。

多可笑。

“去查!” 他突然下令,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给我查清楚王承业的底细,查清楚太子和沈家的交易,查清楚……”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查清楚她这几日都见了些什么人。”

谋士领命退下,院子里只剩下萧煜一个人。

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落在他身上,像盖了层薄霜。

他走到院角那棵海棠树下,这棵树是他照着将军府的那棵移栽的,如今也开得如火如荼。

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凉得像沈清辞当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

“若有一日我能掌权,定护你海棠常开。”

他曾在山洞里对她说过这句话,当时她正啃着桂花糖糕,糖渣沾在嘴角,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她眨着眼睛问:“真的吗?” 他说:“比珍珠还真。”

如今珍珠蒙尘,海棠凋零。

萧煜把海棠花揉碎在掌心,花汁染得指缝都是红的,像血。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那封 “绝情信”,上面说 “从此两不相欠”,当时他还不信,以为是太子的诡计。

现在看来,是他天真了。

“沈清辞,” 他对着月亮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既选了你的阳关道,我萧煜…… 便不奉陪了。”

风吹过海棠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而将军府的西跨院里,沈清辞正对着那封写了一半的信发呆。

烛火摇曳中,她忽然拿起剪刀,把刚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剪得粉碎。

帕子的丝线缠住了她的指尖,勒出红痕,像一道道戒不掉的念想。

窗外,那轮冷月正照着两个背道而驰的人,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再也不会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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