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喜欢历史古代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这本《石语新墙》?作者“静之行者”以独特的文笔塑造了一个鲜活的陈三阿杰形象。本书目前完结,赶快加入书架吧!
石语新墙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霜降一过,河滩的风就带了刀子。阿杰蹲在浅水里,裤腿卷到膝盖上,裸露的小腿被冷水刺得通红。他探手进刺骨的水流下摸索,指尖触到一块圆石,捞出来。石头裹着泥沙,冰凉沉重。他并不急着辨认,反而闭了眼,任由水流冲刷指缝,感受那冰冷在皮肤上蔓延的路径。
茧的刻度
这是陈三教的新法子。闭眼,不听,只看。
手指代替眼睛。
阿杰攥紧石头,指腹缓缓碾过石面。粗粝感如同砂纸,刮过掌心厚厚的茧。茧是新的,覆盖在之前磨破又愈合的嫩肉上,硬中带韧。他感受着石头的弧度,是浑圆的饱满,还是带点不易察觉的棱角?指肚压下去,试探着石质的软硬。硬的石头,硌得指骨生疼;软的,则像含着什么,指力能陷进去一丝。
一股酸胀感顺着指关节蔓延到小臂,他下意识地松了松劲,轻轻甩了甩手腕。
他右手握着石头,左手悬空,五指微张,指尖随着右手在石面上感知到的纹理起伏而同步律动,仿佛那些沉默的石纹正通过指腹,在他掌心的虚空里勾勒出无形的图谱。这是陈三说的“读”。石头不是死的,它有脉络。
指尖顺着石面那些细微的凸起、凹陷游走,像摸索一张沉默的脸,辨识那些只有皮肤才能读懂的密码。有些纹路直,像刀砍斧劈;有些纹路曲,如流水蜿蜒;还有些纹路纠缠盘结,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脾气,偶尔指尖触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虚”处,心头便掠过对蚀骨石腐朽气息的本能警惕。
水流声、风声、远处人声,都模糊了。世界只剩下指尖下这块冰凉的石头,和皮肤传递过来的、无声的言语。
他就这样定格了许久,直到一只水黾划过他浸在水中的手腕,那细微的触感才让他惊觉,河水已冰凉刺骨。
指腹的茧在石纹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微响。阿杰的呼吸放缓,几乎与河水的流淌同频。他试着“听”石头说话——不是耳朵听,是皮肉听。硬的石头敲击时声音清越,脆如冰裂;软的石头声音闷,像敲在厚木上;有些石头声音散,仿佛里面藏着空洞。
有几次他以为自己摸到了窍门,可下一次却又判断失误,将一块“发糠”的石料丢进了藤筐。他也不气馁,只是将筐里那块石头重新捡出来,在手里多摩挲几下,记住那错误的触感,再狠狠扔回河里。
他有时直起腰歇息,目光掠过河面,会呆看片刻。对岸有渔人正撒网,网在空中绽开又倏地落入水中,沉下几圈涟漪。待那网收起,多是空荡荡,渔人也不恼,理好网绳,再次抡圆了胳膊甩出去。日头晒着他古铜的脊背,亮得晃眼。阿杰看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冰凉的石块,指腹的茧摩挲着石面,也说不清心里那点空落落和踏实是从何而来。
时间在闭目的黑暗里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阿杰睁开眼。掌心那块石头已被他的体温捂得微温,泥沙也被水流冲净大半,露出青灰色的底子,几道深褐纹路斜斜切过。他松开手,石头落回浅水,溅起一小簇水花。
没扔回河里。算过关。
骨血注
日子在河水的呜咽声中流过。他的掌心纹路被磨得几乎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坚硬、泛黄的老皮。虎口处新添了一道被尖石划破后愈合的粉嫩疤痕,像一条蜿蜒的小虫趴在那里。
夜里,他常被膝骨的酸疼和手掌的火烧感弄醒,便在黑暗中反复张开握紧拳头,听着那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能感受到筋骨在缓慢地重塑。
他不再需要把石头捞出水细细摩挲。人站在岸上,目光扫过一片河滩,脚趾在冰冷刺骨的浅水里试探,便能觉出哪块石头“有骨”,哪块“发糠”。
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此刻仿佛成了他延伸的神经,将河床的每一分起伏、每一颗石子的质地,都清晰地传递上来。
有时弯腰,指尖在湍急的水流下一掠而过,一块石头便稳稳抓在手中。掂一掂,指腹在石面快速掠过,感受那细微的起伏和硬度,以及是否潜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湿冷或朽气,便知它该垫在墙脚,还是嵌在腰眼。动作快而准,像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藤筐里“合格”的石头越来越多。陈三来查验时,不再动手,只背着手在旁边看。阿杰把筐拖到他面前,一块块往外拿,每拿一块,不等他放下,陈三便微微颔首,或者极轻地摇一下头。阿杰心领神会,点头的放进另一筐,摇头的扔回院角废料堆。师徒间几乎没有言语,只有目光和石头的传递。
偶尔,阿杰会故意放进去一块有疑问的石头。陈三的眼神会像鹰隼般锐利起来,手指不动,只吐出一个字:“虚。”
阿杰便低头将那石头挑出。他知道,陈三说的“虚”,不是石头软,而是石纹里藏着他尚未完全摸透的隐患,可能是细微的裂隙,可能是某种易风化的杂质,也可能是潜藏着不易察觉的腐朽。
废料堆越积越高。阿杰有时蹲在旁边,拿起一块被自己淘汰、又被陈三否决的石头,闭上眼,指尖细细摸索。一遍,两遍……直到那些被忽略的、细若游丝的“虚”处,在指腹下变得清晰可辨。他将这些石头按不同的“虚”处分开码放,像在研读一部血肉写就的错题集。
他的脚底板也磨出了厚茧,在冰冷的河滩石子路上行走,不再觉得刺骨。脚掌的皮肉仿佛也学会了分辨——哪片河滩的石头更硬,哪里的淤泥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浮石陷阱。
一次雨后,他涉水走向深处,脚底刚触到一片看似平坦的淤泥,一股细微的‘空浮’感便从脚心传来。他立刻收脚转向,绕开那片区域。
后来果然在那淤泥下挖出几块朽空的浮石。河水的流速,水底的暗流,甚至不同时节水温的微妙变化,都通过脚底那层厚厚的茧,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渐渐明白,陈三说的“踩透这条河滩”,不只是眼睛看、手摸,是要让每一寸河滩的骨血,都流进自己的骨血里。
闭眼书
初雪飘落的那天清晨,河滩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阿杰踩进冰水里,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走到河滩深处,一处水流回旋的浅湾。闭上眼。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凉。水流冲刷小腿,带走体温。脚下是混杂着冰碴的泥沙和卵石。他站着,像河滩上生根的一块石头。
许久。那处浅湾的形状、水流的回旋、河床的起伏、乃至记忆中某块特殊石头的轮廓,早已化作血肉深处的烙印。他缓缓弯腰,右手探入湍急冰冷的水流之下。水流冲得他手臂发麻,指尖几乎失去知觉。手臂循着那烙印的指引,径直插向某个位置。
五指合拢,抠住水底一块石头,稳稳抓出水面!
水花四溅。
他睁开眼。掌心一块黑青色的卵石,形状奇特,一侧厚实如墩,一侧却薄而锋锐,像把钝刀。石面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路,微弱的雪光映在湿漉漉的石面上,流转着冷硬、内敛的光泽。入手沉甸甸,寒意刺骨。
他没有看石头的成色,没有用手指细摸纹理,甚至没有掂量。
他走到岸边,随手拿起靠在树上的旧锤,对着石头的锋锐边缘轻轻一敲。
“叮!”
一声极其清越、带着金属质感的脆响,在雪后的河滩上空回荡,惊飞了几只水鸟。
阿杰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走到藤筐边,将这块石头轻轻放进去。筐底,已有七八块他闭眼“抓”上来的石头,形状各异,但都透着一种内敛的、沉稳的质感。
陈三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拄着拐杖,肩上落了一层薄雪。他看着阿杰挺直的背影再次弯下,没入刺骨的河水,看着雪地上那串清晰而坚定的脚印从岸边到藤筐,来来回回,深浅不一,却始终执着地指向那片冰冷的河滩。
那背影、那脚印、那一声清越的脆响……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同样在雪地里赤手摸石、冻得浑身打颤却咬牙硬撑的年轻自己。只是那时的自己,眼中只有石头的形状重量,心中只有糊口的焦灼,何曾有过这等闭眼探囊般的笃定?嘴角一丝微不可察的纹路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被风雪冻住了。
他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腰间那柄旧锤的粗糙木柄。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一种近乎欣慰的光。阿杰没有回头。他弯腰,再次闭眼,将手探入冰冷的河水。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河水呜咽着流过。阿杰闭着眼,世界一片黑暗,只有水流过皮肤的触感,脚底与河床的对话,以及一种源自血肉深处的、对石头“骨相”的绝对把握。这河滩的每一道水纹、每一块石骨,都如同刻在他掌骨上的经文,闭着眼,也能从血肉深处无声地诵出。
陈三望着阿杰再次没入水中的背影,雪花落在他花白的眉睫上。
他喉头滚动,几乎无声地喃喃自语,像是对着风雪,又像是对着三十年前的自己:
“……好……这河滩的‘经’,不是用眼读的,是用命……去‘磨’进骨头缝里的……”
(第六章 完)